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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御前卫一众押着李南君领命撤离,柳枫在外怒骂跳脚被陆戟冷面下令一同带至别馆看守,知情众人受皇令封口,驿馆内外,旁人散尽,唯剩陆、慕二人同跪坐于地的皎月在室内默然。
“刚刚的话,你可敢再说一遍吗?”
陆戟怒火横生,拳心握得极紧,额前青筋绷跳,眉心攥火,身周俨然聚满盛怒的黑云。
慕洵阖目躺卧在榻上,不发一语。
“慕洵!朕在问你!”陆戟远立门旁,双拳负握,言语中满是愠怒。
皎月始终流泪,小女婢为自己方才的情急失言生了满心悔愧,却又深知于事无补。陆戟开口,她浑身一震,惊溃的眼瞳定了定,几乎瞬时察觉慕洵身形僵紧,满额汗珠顺发侧滑落又生。
“大人怎么了!”她惊喊。
几乎同时,慕洵突然睁眼,张口缓过一息,下一刻便扶腰坐起,神色无异地对她说:“我无事,你先出去。”
见女孩没有动作,他再次吐息,抬眸看向远处陆戟,重复道:“你先出去,我来同陛下说。”
饶是皎月对他千万的担忧,可慕洵已经这样说了,她无可奈何,只能无声痛泣着避过陆戟,只身离开此处。
屋门再合,榻上慕洵倏然起身,往前踏过两步,双膝一声闷响,跪立榻前。
陆戟眉心一紧。
慕洵俯身而拜,掌侧、额首、膝面、足背,四点成线,一丝不苟,再起时,他背若文竹,双臂环平作礼,墨发青垂,长睫敛目,方才因受人扼喉拖压而稍显凌乱的常服飘逸身侧,早已掩不住的隆胀腰腹挺挂于身前,此时经他礼正身端,行动间却仿若丝毫无碍。他颔首道:
“微臣有罪。”
陆戟最怕他这样,克守疏离,仅止于君臣本分的大礼。
他明明可以说句软话,哪怕他说“我不舒服”,陆戟立刻就会找来柳枫和一整屋的太医为他看诊,方才曝露的那个秘密甚至可以就此打住不谈,永远被他抛掷脑后。他是君王,只要他不提起,又有谁敢多言半句呢?何况他已下令封住众口。
只要他抱住慕洵,一切便会如常。前提是慕洵给他一个拥抱的机会。
可他跪下,行跪拜大礼,他说,他有罪。
陆戟负手的掌心更攥,因怒而生的热汗将他滑绸的里衣黏在身上,他望着那个垂首认罪的臣子,心底无限复杂,然而怒意在先。
他发问,语气出自君王:“那日在大和宫,你说陆耀欲意杀朕,你是为朕拔剑;后来在暖阁里,你说他对你图谋不轨,你是为自己拔剑;而今天,”
陆戟缓步走近,在直身挺跪的慕洵面前居高俯视,面生讥讽,接着问道:“那一剑又要成为慕大人尽忠先帝的功绩了?”
“微臣自知欺瞒,甘愿受罚。”慕洵稳跪,臣礼未变,垂首只答。
“罚?”陆戟一声讪笑,“你慕洵一届文臣,不仅勇杀前朝奸逆,还帮天家封瞒弑父丑闻,如此忠赤,朕岂敢罚你?”
“不过慕大人,朕是真的很好奇,”黄袍在身的皇帝靠近慕洵身侧,就此蹲下,竟出手抚上他浑圆隆挺的腹顶,面生困惑:“慕大人那时为着朕肚子都鼓了,为什么却连先帝,朕亲父的死因也不透露给朕?大人到底是为朕谋划,还是想要包庇谁?”
尽管慕洵自他冲入屋内的那一刻便已料得此番结果,可陆戟咄咄而出的问话仍是如同自己出手的那柄长剑,闷声扎入心肺,猛烈无声,却比他预计的痛苦滋味更盛。
诚如他所料,陆戟对他心思过甚,一旦得知他隐瞒陆耀弑君的秘密,这份历代天子无可摆脱的猜忌便会永远缠上他。逝者既能带给他人永恒的念想,同时也将让猜疑永存。
慕洵想起那日的六皇子陆耀,他说父皇年事已高,那药不过让他身边人少受几年折腾。
他说只要我承了帝位,老师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人了。
他看着自己心口鲜血狂喷,溅得他满身。
他瞳孔渐散,却仍盯着他微不见鼓的腹部,满口只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慕洵想起那日他推门而出,满身是血,抬头望向皇宫时,先帝驾崩的丧钟早已沉寂,唯独可见的只是宫楼上飘飞乱舞的道道白绫,一开府门,但见白衣寥落,满街缟素。
陆戟并未猜错,他确是包庇了陆耀,可那不是喜欢,却是愧怍。
如果不是急于强占他,先帝是否尚能健在?如果不是他姑息滋扰,陆耀是否能谨归正道?慕洵想不通,他明明为君报仇,却又为何感到辜负?
他可以不明,可以愧怍,可以将这份迷茫带入坟墓永不提起,只要陆戟不点破。
就在陆戟踹门破入的那一刻,他有惊,亦有悔。可看到皇帝顷刻的眼神,他明明正在腹痛如搅,却竟是感到钻入心底的无奈,以及无尽的自嘲。
与其永带猜忌的相处,不如就此,断分君臣。
于是此刻,慕洵拨开小皇帝覆在他腹前的温热手掌,凝眸正视着他隐怒讥讽,却从来掩不住爱慕的眼睛,音色如常清亮:
“臣没有在包庇谁,只是这个秘密于陛下治国并无益处。”
陆戟看着他,却只看到一汪深潭。
“先帝于臣有知遇之恩,赦臣自由入宫,宛若亲子,微臣幼而丧亲,难得亲宠,因而更视先帝如君如父。”
“皇子太傅授命当晚,先帝暗诏微臣入宫,负手于亭阁嘱咐微臣:‘九子陆戟,深肖朕躬,若能克承大业,请君佐之。’”
慕洵苍白的下颌坠落一滴湿水,被长袖掩住的指节泛着白攥抵腹旁,仍然眸色幽深。
“臣奉先帝命辅佐陛下,天家私内,朝野事外,并非微臣分内之事,自当无需奉告。”
他显然在狡辩,陆戟也知道他在狡辩。
可是他说,他奉先帝命辅佐陆戟。
他是先帝送给陆戟的定君之棋。
他仅忠先帝。
“呵!”陆戟大笑几声,向后一跌,险些仰倒于地。他干脆盘膝坐在地上,再次玩笑般看着慕洵眼前投下的一小片睫毛阴影,看他平静且坚定的眼瞳。
然后他突然环过慕洵的肩膀,顺着弧线滑到腹底掂托住,拍打怒道:“那这是什么?慕洵,这个孩子算什么?你向我示忠的筹码吗?”
慕洵再绷不住他强作苍松的腰背,只能单臂向前撑住地面,捧腹生受着陆戟前刻颠拍留下的余痛,闭口无言。
陆戟利落起身,连说几个“好”字,背身而出。
行至门前,他顿步回头,补道:
“明日祭天大典,仪制繁重,慕大人如此谨守礼节的人,可千万不要缺席了!”
陆戟手把门框,驻足再看了慕洵片刻,终是拧回脸去,大步愤然。
几乎是他离开的瞬间,慕洵紧紧捂住翻搅不已的下腹,气息大乱,他缓身跌卧,抵着腹蜷缩成脆弱的一团。
墨发青衣,一派铺陈,远远看去,竟像一幅山水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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