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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衣礼对此刻的慕洵算是好极,让他能够衣冠济济的端身立着,宽大的典服下多穿一套薄衣也不会碍事,防风吸湿,腹上也少束缚。
临行前柳枫又端过一碗药,却是清心提神的方子。男身产子常耗数日,柳枫起时为他查诊,深知胎腹居高未下,昨夜一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开始。
慕洵此去虽只半日,又有医官随行,可毕竟是临产的身子,众臣伴侧、举国瞩目的大典,他万不能在祭祀台前倒下。
祭祀台高悬山间,自驿馆而出仍需乘一段车辇,只是此去就属天家御域,柳枫无官、皎月位卑,不可再与他同行了。
陆戟银冠玄衣来到车前时,“哗啦”一声掀开四驾车帘,抬眼便见慕洵微仰着身子正阖目静歇,宽袖下修长的手臂撑肘按在腰后。
听闻帘响,慕洵立时睁开眼,看清掀帘探头的来人是陆戟时似乎并不意外。他起腰正坐,却见车帘登时垂落,外头传来小皇帝并不坦然的声音:
“朕走错了。”
慕洵未能答话,忽而仰身靠回软枕上,指节深攥,昂颈吐息,缓滚的喉结顺流一道冷汗。
一波终了,他因痛失色的唇角却是轻悄的扬了扬。
山路自不好走,陆戟的马车走在队伍正前,领路的是将军坐骑。
路上凡有颠簸,张继都会听到他身强力壮的陛下吩咐他带路慢些。中途路遇野鹿,惊马急停,汗血宝驾扬蹄长鸣,陆戟更是黑着脸抓翻车帘,杀|人的目光怒火滔天的剜着他,弄得张继脊背发凉有冤难言。
陆戟想了一路,更是气了一路。
为什么慕洵看他的眼神里从来没有一点出自喜欢渴望?为什么他情愿一个人靠在马车里晃得直扶腰也不愿出口予他一句邀请?为什么他在自己面前从来不愿展露他的辛苦难受?慕凡矜真把他当小孩?还是他真的一点逾越君臣的心思都没有?如果他对自己真的只有君臣本礼、师生情谊,为什么又跟他在皇宫折腾那些天?他的肚子……他为他们的孩子遭受的为难与痛苦,难道都是用来收买自己信任的手段吗?他慕凡矜会愚蠢至斯?
……
马车行至祭祀台下,浩荡的队伍铺列出冗长的一段碎线条,马驾趋停、林鸟惊飞,眼望祭祀台,起先入目的却是一道灰石穿凿出的高阶。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直达天日,更将天子与山川勾连一体。
九五于前,文武随后,众人须当正衣齐冠稳步而上。
陆戟作为天下尊首,随礼官宣章领众臣上阶。左文右武,身后笔直的两列队伍步履矜重,靛青的罩纱当风翩翻,灰绸祀袍上银线隐绣的立鹤对日见魂,如翔空际。
阶上是一处高台。
祭天礼始,盛五谷,烹六畜,礼官高诵规仪章典,乐师奏乐,众臣同天子面向祭台三跪九叩,敬拜皇天。
经过烹煮的肉类泛出阵阵糜腥,红白惨淡的横陈台上,一众养尊处优的皇城高官早有人趁行拜礼,厌恶地屏捂着口鼻。
天子离祭台最近,恶心的肉腻扑鼻而来,熏得陆戟忍不住地皱眉。
比起这个,此时他更担心板身正跪于他左后咫尺的慕洵,他实在想回过头探视他现在的状态,想知道他是不是皱眉欲呕,会不会忍得很辛苦。
可他身居祭典要位,长列正中,不只是在场的臣子、礼官、护卫、乐师,更有上苍先祖、黎民百姓,迁化于时空的山川江海,全都注视在当下俯身正礼的陆戟身上。他不能回头。
此刻的陆戟并不是他,而是苍生之君、天下之主,一个神圣瑰丽的权力符号。他不能回头。
他只能担着满心的愧怨懊恼,决然叩拜,不掺私情的直身跪立,张袖振臂,双掌相覆,垂首伏拜,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控生死、构想权势,只是不能回头。
这一刻,云清日耀,天光大盛。陆戟似乎终于窥见了历代天子在其位却不得自由的困苦。
过去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后悔的理由,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其实不能后悔。
他突然明白慕洵暖阁那一日哪怕破血也要执意独自出宫的原因。
“时局即逝,再无良机。”这是那天慕洵被他伤得厉害,却仍旧撑着精神告诉他的。
慕洵早已先他一步看完了君王的故事,好在他有慕洵。
当皇帝,原来是一条不归路。
如果没有毒药、没有反叛、没有逞强与佯怒,现在的陆戟应当跪伏在他的右后方,即张继的位置。那么他就可以用余光清楚地看到——
慕洵一如往常的端方不苟,猎猎山风奏响他轻垂的袖摆,立身伏叩皆利落大方。
他好像并未闻见那令人作呕的荤腥,或者说,像张继猜测的那样,比起呕欲,他沉浸于更难挨的痛楚之中。比如贯肺剑伤,或是……胎腹阵痛。
张继看到,慕洵每一次下拜,他接触地面的掌侧都将那里染上一道水迹。他的鼻尖勾出汗滴,每一次的起身都甩下几点深渍洇在地面上。
慕洵后牙紧咬,回回叩礼都克制着频繁生颤的双腿与沉重的腰。途中一阵,他满眼紫金的立起,汗珠急凝,顺拜势蜷身的动作几不可见的发着痉|挛,差一点就要斜身倒去。
拜礼结束,乐声庄重止息,再起则是一曲古意渺远的安定曲。
国安、家安、民安,愿天佑龙运,少生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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