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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洵勉强笑了笑:“再待在这,以后君臣就难作了。”
柳枫看着他,无奈地吞回几口叹息,沉默一阵。
“准备好再喝,待会儿更不好受。”柳枫将那药汁上分离的清末搅浑了递给他。
慕洵看着那浑黄的催产药,喉间抵堵,皱眉问道:“能不能换个方子,看着太腻。”
“呵,你慕凡矜也有怕药的时候?”柳枫忍不住嗔笑他,“这是最好喝的了,其他方子你铁定要呕。”
慕洵没再同他闲语,干脆去了药匙昂首饮尽。
不一会儿,坐在门口矮阶上正生闷气的陆戟便听到屋内传出隐约的闷哼。
此前他满心纷乱,想着权力、礼制、教化、江山,想着柳枫的质问、张继的坦言,想着慕洵握起他的手腕放在腹上,问他是不是比昨日垂下不少……而现在,他只想把这破门踹废了进去陪着他。
慕洵这时才惊觉自己低估了那碗腻药,腹痛再起的力道如同夹腹酷刑,五脏六腑跟着拧缩扭转。他暴汗如雨,强硬地收紧全身紧咬后齿,还是止不住身体本能的痛吟。
好容易熬过一阵,慕洵方才发觉皎月拧干的帕子绞在手里,急得掉泪却不敢上前碰他。
“别怕,出去和张继他们一起歇会好不好?我这儿不会出事的。”慕洵刻意不提陆戟,因为皇帝的名号哪怕再熟悉,也会更添这个小姑娘心底的飘零不安。
“不……”皎月依然伏在昨日的位置,帮他净了净额面,“婢要守着大人。”
小女婢定了定神,水艳的目光里透着坚定。
“好,那你要听柳神医的吩咐,我若是不小心睡着了,你不要哭。”慕洵褪下祭服着了一件浅绸单衣,身|下盖实一层薄布,屈肘按着后腰,姿态狼狈地回答她。
之后是一段单调、漫长且周而复始的无趣时光,或者说,那是一段让驿馆众人都心绪难安的记忆,一场累及天子却独属于慕凡矜的祸殃。
慕洵痛苦从他紧缩强挤的腹内四窜蔓延,孩子求生的欲望如草木穿石般强烈,而这份回归实土的剧猛每向下发力,难以自禁的失控的呻|吟便由慕洵代为表达。
陆戟站在门口坐立难安,每听到慕洵尾音生颤的痛呼从他急促的喘息下溢出来,他便要狠拍驿馆不堪一击的木门让柳枫放他进去。
后来慕洵的吟声逐渐清晰,痛苦加剧,陆戟的心上的裂口也拓宽加深,深浓的血浆满溢出来,一阵阵地向外喷射。
再后来天色沉下去,边陲的月色似乎格外的清亮,照得陆戟恍恍惚惚,耳边只有慕洵已然喑哑的哀呻和自己疲惫不绝的心跳。
灯火渐熄的夜前,驿馆门闩突然一阵响动,靠在门框边玄袍未整的皇帝不顾体统,发了疯的直推门,却见门里显出的身影瘦小柔弱,是神色惊惶的皎月。
不过半日光景,这个杏眼桃面的小姑娘已是满身惊湿,嘴角干裂裂地起了白皮。
她形色匆匆,片刻未歇地奔去后院叫起一众宫仆准备热水剪刀。
陆戟挣红了眼要进去看他,被同样静候担心许久的张继推拦锢住,怎料他挣脱的力气出奇的惊人,几乎是被张继按趴在地的拦下,却仍如离箭般冲进门去。
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啊,以至陆戟往后经历过一生也无法忘记。
慕洵仰面躺着,眼里那道残破剥落的木梁早已看厌了,几乎闭上眼睛也能数清上头斑驳的霉点。他的满头墨发被糟糕地勉强扎住,松垮纷乱的泼在枕边。他面色惨淡,形容枯败,高耸的腹部垂坠腿间成一道奇怪的弧勾。他的腰|臀被人为的抬高着,底下清浅的布垫上沾满血污浊渍,就好像……就好像……
陆戟看不清他,烛灯太暗,泪水又太快的凝聚坠下。他缓着步子,却觉得自己正义无反顾地向前冲。
慕洵纤细的手臂上青筋突起,近乎脱力的指尖攥湿了早已被挣扎扯烂的枕褥。
他的胸膛起伏奇大,似乎每一次吐息都让肺叶干涸枯瘪。
陆戟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可以听到他喉间汹涌的铁腥。
慕洵看向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口唇颤动,只有紧促的呼气声,陆戟却看懂了他的话。
出去!
他失声痛吼。
出去。
他恳求。
张继几乎紧随其后的赶进来,震骇之余竟见陆戟兀自转身离开。
“都出去!!”柳枫怒道。
之后的事情同其他故事没什么两样,皎月端着连盆的血水进进出出,屋里是柳枫含怒地鼓励。
他不停地冲慕洵吼着什么,陆戟听不太清,似乎是“用点力”或者“别睡”之类的。
小皇帝没再扒着门,他同张继一道坐回矮阶上,失魂落魄的出神。
他忽然想念那道宫墙,想念那制衡权力的纯金龙椅,想念城楼高处望下去皆若蝼蚁的小小百姓,想念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梁大柱、繁复豪奢的镂雕浮刻……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
他约束全天下,也被全天下约束;他轻视先祖规仪,也被先祖规仪轻视。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产房污秽、肮脏、不堪入目,他不信。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君臣有别、爱憎难分,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他信的不是脏污,不是礼制。
他信慕洵爱他。
先祖禁他的也不是血光冲撞、君臣难别。
而是爱。
君王可以超越一切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第一次将慕洵堵在暖阁里,他问慕洵:
“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那天为何要走?为何不能答他?为何将手挡在腹前却又别过脸?
因为他是皇帝。他的真心不能倾赋一人。
慕洵不能告诉他原因,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他。
屋中烛光大亮,哀呼和痛吟似乎不属于那个沉静自持的慕凡矜,总不像他能发出的声调。
待到天色微亮,曙光盖熄烛火的时候,仿佛从远方传出一道残破的高声,紧接着是连绵细弱的清亮婴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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