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闻一知十,仿佛预料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心慌气促间,他毫不迟疑打断:“你在挑拨我们!”
他刚才站出来,是不想邹吾兄弟夹在他和老师之间为难,更是因为个人的事情要个人解决,他应该来应对这个局面。可此时千寻征却在对说:你想活着可以,我也可以放过你,可外面天罗地网,你必须仰赖别人保护,然而这里的全是我的学生,全是你的敌人,看你到底放心让谁带你走。
千寻征的眉头意外地一挑:这孩子过于聪明了!
下一刻,老人却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宽和道,“小儿急着否认甚么?邹吾为林氏国行作间事六年,行刺杀事两年,天衍追查旧朝十年,十余年来他手握全部旧朝人脉,天衍三年到五年颁令的追查’首恶’,其实就是在追查他,小殿下逃亡才有多少日?有十五天嚒?体味了这个中滋味了嚒?可邹吾却已在你们高压律令下亡命过十数年,你猜猜他更换过多少名姓身份?遭过多少罪?对天衍朝有多大的怨愤?”
千寻征每说一句便逼视一分,此时他骤然撤开,淡淡一笑,“你就当我是挑拨吧,若不信我说的,大可亲自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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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的脑子已经乱了。
他知道千寻征在击垮他,也知道千寻征意欲何为,可是他更清楚的知道,他没必要说这种一拆就穿的谎。辛鸾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坐在地上转动上身,可每扭转一点,脖子就像要碎掉了一样。
其实细细数来,他与邹吾有多少天的交情呢?
他本来也没想那么信任他的,可是这个人曾拼了命地救他,曾温柔体贴地给他敷伤,曾细致入微地保护他的感情,曾经在人潮里说他的父亲是明君,曾经在梅花树下蹲在他面前说希望你信任我。
辛鸾扭过头去,抬头看着那个人。眼眶一酸,忽然就很想落泪。他不是不能坚强一点,不是不能给邹吾一个嘲讽的眼神,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有所图,你遮掩那么多有什么用呢?现在真相大白了吧。
可是他就是好委屈,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像是失了家的孩子,求饶一样确认了一遍:“他说的是真的么?”
邹吾的腰背紧张起来,他于廊柱前忍不住放下了环抱的手臂,绷紧地迎着辛鸾的目光,却哑口无言。
三十余少年不远不近的围着辛鸾,见状都忍不住摇头,悲悯的眼神形同嘲笑。卓吾束手无策地从哥哥看到辛鸾,想解释,却慌乱地发现没法解释。
“所以老夫很好奇小儿刚才的说法……”
火光之中,猫耳少年房檐上的声音清晰传来,千寻征袖袍一扬,把手中那诸己剑抛还给邹吾。
中庭的另一端,邹吾木然地抬手接过,紧接着,一声冰玉坠地的声响滑出,诸己的剑尖点地。
“你刚才说’天下定于一也,邹吾的父亲投效天衍做了三品的军侯,邹吾卓吾参加柳营的比武,祗应了天衍的宫禁城防’,老夫很是好奇,小殿下哪里来的自信呢?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林氏国安排到天衍作间的线人呢?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是真心的投效呢?他把你带到我这个地方,你怎么还能觉得他是意图救你,而不是想害你呢?”
“老师!”卓吾忽然大吼一声,慌乱道,“哥哥不是!求您别这么说!”
千寻征漠然地一甩袍袖,“是不与不是,从来不是看人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做。”
辛鸾却不再说话了,他委顿在地上,沉默地垂着头。
他白色整齐的衣襟早就凌乱了,头上流出来的血也顺着他额角流下,流到已经干涸,歪歪扭扭的发髻他怎么理也理不好,他垂着头,忽于绝地中生出一股狠劲儿来,于脑后扯开发绳,任头发四散而开,手掌撑地,竟然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笃定地看了邹吾一眼,说了三个字:“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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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一幕,少年的眼神绝望而痛恨,火光照亮处,他衣襟歪斜,长发散乱,就那么定定地就看着自己,恨得青筋暴起、浑身颤抖——是他没想到,没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有这么大的能量,不显山露水的皮囊下,竟有这么激烈的性情。
“我没有。”
邹吾的心蓦地抽痛了一下,他不喜欢他这么看着自己,就好像仇人一样。
辛鸾却听着他犹然沉稳的声音暴起一喝:“你少来骗我!”他后背的伤口裂开了,而他这一声好像碎玉裂金,痛得如刀绞一样,“你什么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脸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现在还敢骗我?!”
“不是!”
卓吾急了,别人可以用任何恶意来揣测他哥,但是他辛鸾不能!他拦住辛鸾凶残的目光,挡在他哥面前,拼命地摇头,“我们不是!我哥没有!辛鸾你可别以仇报恩……我哥哥没有!”
辛鸾颤抖着眼神一横:“那是什么?”
卓吾却顿时张口结舌,“是……是……”
卓吾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空荡虚弱过,他也是猛然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解释起。他想说他哥哥从来没有过加害之心,他哥哥去岁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家,他是真心想要在神京安居照顾他的,也是真心想要在神京领一个差事,无所谓年俸多少好好干下去的,他甚至年前还定了媒人要说亲,只因父母亲都去了,他想着为家里再添个嫂子,让自己家不必再那么冷清……可是他要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他哥为了救他,冒了多大的风险,放弃了什么吗?
人说话最怕说一半真的再说一半假的,千寻师傅那一番话引导性太强了,他说的事情都是真的,而他说的假的,他们根本没有证据来证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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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征意料之中、面不改色的看着眼前局面。
辛鸾却看着卓吾满头的大汗,轻轻地、虚弱地笑了,“你不用这么费力解释的,何必做这么辛苦的事呢……”他的目光在卓吾的脸上轻轻划开,静静地投在邹吾的脸上,平静道,“不就是想杀我嚒?可能你进宫的时候就开始这么打算了吧?那你真的不必这么麻烦,还把我带来这么远非要示一次众。”
辛鸾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闭上眼,轻声道:“动手吧。”
万籁无声中,一切都飘远了。
千寻府外的府兵似已退去,隔壁欢天的喜事也琴消鼓寂,浮浪少年们面面相觑,迟疑地对着满地的狼藉和这走向莫名的局面,可是原本余怒未消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一个人动手,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
一片沉寂中,邹吾是忽然说话的。
他的声音有些滞涩,辛鸾闭着眼,一时间都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
只听有人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不会信。”
那声音好平静,平静自知得几乎哀伤。
他自问自答一样,又问了一句:“我要怎么告诉你呢?……我要怎么告诉你,不是每一个叛逆之臣都整日在想着大逆不道,我们也有仁心,我们也会恻隐,我们也是好生期待着臣行君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辛鸾眼睫一颤,忽地轻轻睁开了眼睛。
邹吾还在廊下。他没有动,只是环抱住胳膊,靠上了廊柱,放空了一般凝然不动,垂头说话的时候,明明说着自己,却好像在说着其他人的事情。蛮古荒凉的黑色大地上,火把的亮光在他的身上分外地闪耀——那好像是第一次,面目模糊的邹吾,终于在辛鸾眼前清晰了脸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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