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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沉默时,茶盏已见底。四周婢女早被事先遣走,顾清沅只好起身亲自斟茶。
“这些旧事没什么值得多说的,不如说说你自己罢。”她将满上的茶盏递回到贾明琅面前,打断了对方的沉思。
“我日子过得自在得很,有什么可说的……”回过神来的贾明琅心虚地笑了笑,端起茶盏呷了口。
顾清沅道:“你这些天魂不守舍的,方才又那副模样,你虽不曾说起,但猜也知道你必有心事。”
“你这是想多了。”
贾明琅嘴上不肯承认,眼睛却不会说谎,下意识地偏了偏目光。
顾清沅此时心已透亮,故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年你怜我孤苦,一直陪伴左右,对我处处照拂,唯独对你自己的事甚少提及。我晓得你这人好强,遇到难事也只是自己担着。可我也并非冷漠无心,虽是个无用之人,帮不上你什么忙,但到底能听你诉些苦,好过一个人苦苦憋闷。”
贾明琅晓得她这是肺腑之言,并不疑其真心,可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讲起:“你是个明白人,有些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你既不说,我又怎会明白。”顾清沅忍不住叹息,黯然垂下眼:“看来你我之间终究还是有些隔阂。”
贾明琅瞧见她眼中的失落,忙辩解道:“你这是哪里话,我早将你当成自家姐妹,”说着又改口道:“不,是比自家姐妹还亲!”
话一说出口,便瞧见顾清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心晓得是中了计,可覆水难收,只得吞吞吐吐地道出心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想来你也有从别处听说过一二。阿琰近日将去朝邑赴任,我实在有些不安。”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顾清沅道:“据说大王令三公子领将军职驻守皇城,又因体恤百里将军年事已高,召百里将军回洛殷城修养。”
贾明琅点点头,继续说道:“你说的不假,不过你可有听说过朝邑城那边一些有关百里亮的传言?”
“我听说那些传闻不过是些市井流言,难不成是真的?”心知对方不会无故提起此事来,顾清沅眸光不由一震。
大将军百里亮驻守皇城多年,近日朝邑城有传言说那帮瑜朝老臣欲请天子封百里亮为王,助天子推翻崟王势力。可人人皆知百里亮追随崟王出生入死,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结袍泽之谊。故外人对这流言多半不信,只当是好事之徒信口开河。
贾明琅环顾周围,再三确认四下再无旁人,方凑到顾清沅面前,低声道:“虽不知其中真伪,可事出必有因,也不能不防。百里亮常年驻在朝邑,想来与那些老臣有些来往,撇开朝邑的一万精兵不说,如今洛殷城中的禁卫也多半由百里叡掌管,其势力不可小觑。万一真起了异心,必生大乱。”
顾清沅道:“百里将军与大王也算是患难与共,据说百里将军曾歃血盟誓效忠大王,又怎会轻易背叛?”
“百里家是不会背叛大王,可没说过会永远效忠世子。”贾明琅目光深沉:“大王年事已高,近年来越发体虚多病,对朝政已有些力不从心,又能辖制百里亮到什么时候?”
这顾虑并非是空穴来风。贾王妃与贾聪此时进言,请崟王下令让卫琰接替百里亮守朝邑,明面上是体恤百里亮劳苦功高,召他回洛殷居太保位,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虚衔,其意实在收回百里家的兵权。
“早些拔取这虎狼爪牙再圈养起来,总是不会错的,”贾明琅叹道:“只可怜我家阿琰是个老实人,被当成棋子摆布,还傻傻地迎上去,怎叫人不担心?”
“可为何偏让三公子前去?”顾清沅十分不解。
贾明琅道:“阿琰此次赴任是为其一,其二还带去王令,欲正式宣明令百里亮回洛殷城。此事由外人来办,远不及卫家人来得体面郑重。”
“可万一百里将军当真有……”顾清沅不敢把后话讲完。
“这些事并非你我妇道人家能够轻易揣度的,”贾明琅眉头紧锁,眼中忧心忡忡:“倘若百里亮当真如传闻所说起了逆反的心思,只怕阿琰此行凶险。可真到了那时,洛殷小朝廷便能顺理成章出师讨伐。”
顾清沅抚了抚她的肩膀,宽慰道:“王妃最是疼你,你若求她,她定能让大王收回成命,换个人去朝邑。”
“没用的,”贾明琅手里紧紧攒着茶盏,深深叹了口气:“此事牵连着整个卫氏与贾家的利益,不是一人之言能够左右的。何况阿琰自己都同意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说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此话一说完,顾清沅也不知该从何安慰了。
这些权利之争本就不是妇人能够过问的,但可悲之处也在于此。她们既无权过问,更无力干涉,可自己的身世命途又与这些纷争牢牢捆绑在一起,任其摆布,随之沉浮,至死方解。
“既已说了这么多,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件事,你权当消遣听听就好。”贾明琅道:“世子提议让百里叡驻守邺阳一事,大王也准了。郡主为这事前段时间还专门去了趟王妃那儿,哭着求姑姑让大王收回成命。据说那时她尚在病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可怜样让生人瞧了都忍不住心疼。”
“王妃可有被说动?”顾清沅问。
贾明琅道:“笑话,我姑姑怎会看不穿她的小把戏。只道‘身为王女该以国事为重,切不可把儿女情长放在首位’,便一句话将她打发了。”
“这邺阳离洛殷路途遥远,郡主心中不舍也是人之常情。”顾清沅叹了口气,不禁又问:“只是百里将军此去也不知何时返来,他与郡主的婚事该如何处理?”
“那得看百里父子的表现了。他们若肯乖乖就范,百里家便还能与卫家结这姻亲之好,或许不出一年那小的就能从邺阳召回。若百里家真如传言所说心怀不轨,那郡主也未必非要嫁给百里叡了。”话到此处,贾明琅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清沅或许是与她想到了一处去,也沉默起来。
贾明琅与她对视一眼,苦笑道:“你也犯不着为卫璃攸那丫头担心什么。女子的婚事原就由不得自己,尤其是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说难听点不过是上头争权博利的筹码,她自己又岂会不知。”
她与卫璃攸虽说立场不同,但论起这贵族女子的苦衷难处,倒也能够感同身受。而她时常庆幸能嫁给所爱之人,想来已比平常女子幸运不少。
*
百里叡启程前往邺阳之前,曾专门到栖云阁向卫璃攸拜别。
那日大雨瓢泼,似要将天凿出几个窟窿才肯罢休。卫璃攸百无聊赖地趴在案前听曲红绡弹琴。曲红绡这日所奏旋律甚是激烈,与窗外急切的雨声相得益彰。
卫璃攸将下巴枕在手背上,歪着脑袋,正听得出神。忽然有人传话来,说是百里公子求见。
屋里的人听了,都静了片刻。曲红绡知趣地抱起琴,正要离开,却被卫璃攸唤住。
“你这是要去哪儿?”卫璃攸皱了皱眉。
“待会儿百里公子大抵有什么话要单独同你讲,我在这里不方便...”曲红绡垂下头,目光自琴弦上一根根扫过,弹拨不出声音:“何况我与他之前那些事……怕是不便再见面。”
听她这么一说,卫璃攸又想起红绡往日受的屈辱,不禁深深自愧,只怪自己没能及时体谅对方心情:“是我想得不够周全。你且去罢,我只与他随意说几句话。”
曲红绡却道:“他是你的未婚夫君,如今要出远门,你自当与他多说些话。”
话里的道理不错,可落在卫璃攸耳畔却格外刺耳,直像个四棱八方的石子掺在她本就不大的心眼里,硌得心里难受。于是有些话未经思量,便冲口而出:“我自是没那么多话要说的。还是你舍不得你的百里公子,有什么话要同他讲的,我替你捎去便是。”
这话一说出口,卫璃攸转眼就后悔了。可惜收回也迟,只见红绡已冷下脸来,低着头径自往外走,也不搭理她。
卫璃攸自知说错了话,忙快步走到门前,背贴着两扇门,把出路堵住,悻悻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曲红绡却是淡淡朝她一笑:“奴婢不敢。”
卫璃攸这下笃定对方确实是生气了,心下着急,声音也不禁拔高了一截:“你、你先拿话气我,凭什么还对我生气!”说话时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显得她才是发火较劲的那个。
曲红绡便顺着她的话,要紧不慢地朝她欠身行了个礼:“那奴婢给郡主赔个不是。”
卫璃攸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心中更是气急,直道:“你这人好没意思!若是心中着恼,说出来便是,却非要憋闷着,还给我脸色瞧,故意叫人不痛快!”她一时激动牵动了气,不由掩唇咳嗽,双眸也染上红晕,像两瓣浸着露水的桃花。
曲红绡伸手想为她顺顺气,却被那人气急败坏地避开了。
见卫璃攸一副要被气哭的架势,曲红绡只觉得既好笑又无奈。那缠在心底的一丝怨怼也快消失无影,满心只想逗逗这人,于是笑道:“郡主既已晓得我生气了,非但不道歉,还责怪起我来了。倒像是我做错了事惹恼了郡主似的。”
卫璃攸抿着唇没搭话。她这时缓过劲,心知对方是在笑话自己,只想赶快找张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藏好,不再见人才好。
不多时,门外卧雪又传话来催她,已备好雨伞在门外候着。
卫璃攸清了清喉咙,应道:“我刚在梳洗,这就出去。”抬头便看见红绡一双眼噙着笑正盯着自己瞧,不由又有些羞臊窘迫。
“快些去吧,别让人等久了。”曲红绡轻声劝道,为她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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