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正时分,忠王回到府邸,径直走去西园一处幽僻的小院,院中侍立的内臣见他亲至,忙趋步上前问安。
他挥挥手,下颌轻扬,“他如何了?仍旧是一副吃得香睡得着的疲沓模样?”
内臣说是,“早起用了两个银丝卷一碗梗米粥,不到一个时辰又加了一碟子点心,才刚午饭嫌鸭子蒸老了,非要厨房再做新的来。奴婢好说歹说才劝下来的。”
忠王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淡笑道,“能吃能睡是福,既是本王的福将,今后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说着,摆摆手示意内臣退下。
推门进去,屋内的人斜靠在罗汉床上,身段妖娆风流。抬眼看看他,笑容闲雅婉约,“难得王爷瞧得起,对我这样人还真是够好。”
连起身见礼的意思都没有,如果不是嚣张惯了,就是已经看开,什么都不在乎了。
忠王撩袍坐下,笑笑道,“良秉笔帮了本王的大忙,如果没有你盗取皇兄的虎符,此刻常太监还在和内阁的酸儒们商议,宗室里谁接那个位子比较合适。你是定策功臣,本王当然要优容以待。”
良泽展颐,柔声细语,“王爷别说得那么大,我可担不起。不是王爷相救把我带出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这会儿良泽早就被阁老们活剐了。”他捂嘴笑笑,接着道,“王爷说过,事成之后会满足我一个心愿,这话可还算数?”
忠王点头,“当然,本王愿闻其详。”
“王爷一言九鼎,不愧是即将身登大宝之人。”良泽似笑非笑的赞道,“我的要求其实也没多难,请王爷帮我找到师傅,并且保她性命无忧。”
忠王歪着头,饶有兴趣的问,“莫非你觉得,本王有杀你师傅的打算?”
良泽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才应道,“王爷心思深沉,我猜不出。但既然说好应允我,就请王爷能够兑现,无论既往她是否得罪过您,都请您一笑泯恩仇。”
那样一个狠辣的女子,设计颠覆朝堂,几次三番威胁利诱自己,偏生还有一身高深莫测的功夫。忠王暗暗冷笑,如此人才,留存于世,对他而言实在过于危险,哪里谈的及一笑泯恩仇。
他没有不杀沈寰的理由,这是一早就在心里明确过的。可惜沈寰近半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找不到她,也无从知晓岑氏被她藏在何处,如果一切顺利,岑氏应该已经诞下了他的长子。无论如何,他势必先找到沈寰其人,再行擒拿逼问,务必要让她说出岑氏和孩子的下落。
“好,本王答应你。只是你师傅身在何处,本王一无所知。你要我帮忙找她,可我总不能动用五军都督府和御前亲卫满京畿的寻觅,只有慢慢等了。待我处置了常太监,在西市将他凌迟那日,恐怕你师傅自然就会现身。”
“王爷!”良泽蹙眉,娇声道,“何必那么麻烦,到时候人多眼杂,我师傅的本事您可是见过,未必拿得住呢。何况我时日不多了,耗不起那个功夫。不如给您说个巧宗,保证能让我师傅即刻现身。”
他笑着,满眼都是畅往,“其实我早就提示过您,有一个人是我师傅的软肋,只要您抓了他,不愁我师傅不露面。瑞安堂的老板顾承顾三爷,您不陌生罢?眼下他还在城里,只要城门一开他必定会急着出去,您派人跟紧他,自然就能知道我师傅的下落;倘若他不出城,那您就拿他下狱,消息放出去,保管不出三日,我师傅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忠王听完,眉头一皱,不过脸上却在笑,“原来如此,他们是一对,怪道她之前死活不肯要顾承染指进来,却是在保护他……你这主意不错,可拿人总得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如你再替本王想想,该以什么明目抓顾承才好。”
其实他心里有数,不过要借自己的口讲出来,良泽会意,笑着说道,“构陷嘛,少不得还得靠我一张嘴。您不是正愁常全义的罪名不够千刀万剐?要是再加一条勾结内廷药材供奉,戕害圣躬,您的惆怅不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忠王一笑,“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你果真狠得下心?那可是你师傅心爱的人,万一……”
良泽摇头,神色决然,“王爷,我只要我师傅活!说好保全她,把她交给我,我自会让她永远不威胁到您的江山。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人都和我无关,是生是死,我不在乎。”
忠王看着他,忽然倒有些可惜那秀美柔婉的长相,不想心肠竟是十足冷硬。也罢,自己的目的是要沈寰死,他刚好提供了一个引蛇出洞的妙计,那就将计就计,至于届时如何收梢,可就由不得他来做主。
正思量着,外头内臣匆忙而入,声音带着一丝惶然,打躬道,“王爷,宫里头来信儿,说皇上,于巳时二刻,崩逝了。”
屋内一阵安静,忠王面色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良泽则是一脸木然,半日摇摇晃晃站起来,对坐着的人,躬身长揖下去,“恭喜王爷!”
他抬首,笑意如有讽刺,“看来小臣很快就该改口,尊称您一声万岁爷了。”
☆、第1051章
<诀别>
城门开了,日子恢复常态。皇帝驾崩,京城百姓披麻戴孝,然而不影响各人关起门来依旧过自己的小日子。本来嘛,皇城里头谁坐那把交椅,并不与升斗小民有太大干系。
顾承心里踏实了些,和蒋钊商定好,天黑前出城,直奔邢州,在那里和沈寰汇合,之后北上出关。
临行前,该和知根知底的人略作交代。他去铺子里,跟吴掌柜说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没定,所有的事还都交由吴掌柜亲自打点,他信得过他,一并把那几位一直勤勤恳恳的伙计也都托付给他。
吴掌柜大约预感到什么,像是诀别,老泪纵横,一直握着他的手送出门口。他也有不舍,不止是对自己花费心血经营的事情,更是对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城。
可是没办法,他早说过的,他们家是妇唱夫随。谁教他拦不住她,最终还是让她把事做绝。除了离开,别无选择。好在往后的日子有她,有孩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是一个完整的家。她的仇恨了却,打这儿以后就是个全新的人,他有信心能让她重拾心底的善意,也有信心养活好她和孩子,让他们过得自在惬意。
东西早就收拾妥当,他不急于回家,在街上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快绕到了顾家小院。确实也该和旧宅告个别,他笑笑,往熟悉的巷子里走去。
自家院墙底下徘徊着一个人,看打扮像是宅门里的使女,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他看清正脸,觉得很是熟悉,再一回想,记起这是从前见过的,方巧珍的贴身丫头。
怎么忽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是来找他的?
丫头瞧见他,立刻朝后头打了个呼哨,眼见着从大槐树后头转出一个人来。
正是许久不见的方巧珍。她一身妇人扮相,俏脸圆润,雍容富态,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只是看见他的一刻,仍是习惯性的低下了眉,娉婷中带着羞涩,还有一抹难描难说的歉然。
他站着不动,方巧珍只好走过来,这么看来确实是专程来找他的。
顾承记得,她已嫁了那位黄旭黄少爷,现如今是中军都督府的少奶奶。还有什么来见他理由?尤其是这会儿巷子里时不时有人经过,光天化日的,虽则他问心无愧,也难保不会给她惹下非议。
他到底还是惯于为别人着想,迎上去,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方夫人,”他礼貌的问候,“找顾某有事?”
方巧珍愣了片刻,忽然像回过神来似的,低声道,“快走!”
轮到他怔住了,不解的看向她。她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愈发急得红了面颊,“你……京里待不得了,忠王要抓你,就在今晚,已下令让五军都督府拿人。我是……我是听见了相公和公爹说起,这才赶着来知会你。”
他心里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见他面色如常,默然无语,只以为他不信,压低了声音疾道,“是真的,我绝不诓你。我听见也吓了一跳,忠王要他们拿了你即刻下诏狱,为的是审出你和宫中太监串谋危害圣躬……我不懂,这怎么可能,他们一定是冤了你,可你知道诏狱里……那不是个讲理的地方。他们还说倘若你出城就一路跟着,等你和,和沈姑娘会和再一举拿下。你快走罢,趁天没黑,走得越远越好。”
她说得过急,喘息不已,顿了顿,又道,“你快去找沈姑娘,他们说她武艺高超,怕是不易抓捕。要是有她护着你,兴许你们还能走得脱。”
他一字一句听着,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深深吸气,尽量让语气平缓,“多谢你,冒险来告诉我。我知道了,也请方夫人宽心,早些回去罢。”
她滞了滞,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一片忧伤里,“你要信我说的,真的,我不会害你……因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今生今世都还不起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和沈姑娘平安的在一起。”
她说完紧紧咬着唇,眼里渐渐蓄起雾气。他恻然,其实过去的事他早已释怀,放下了,也就不存在谁欠谁。所以他真诚感激,对她拱手再言谢。
“方夫人提醒关怀,顾承铭记在心。时候不早,请夫人移驾,恕顾承不远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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