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那么淡然平和,眉宇间一派舒朗从容,即便兹事体大,即便关乎生死。她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更觉得他高远的令她难以触碰。
也许她从来没懂过这个人,所以他不属于她,只能遥遥望着,就像是一道清光,照在心上,却照不穿经年累月留下的遗憾。
方巧珍离去,他目送她走出巷口,然后回身,依旧打开铜锁,迈进昔日的家。拂过尘土,坐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也变得密密匝匝。
手放在膝上,握紧成拳,还是难掩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是怕的。这是最坏的结局,偏巧就让他赶上了。
吐纳两口气息,让自己镇静下来。前路一清二楚,如果按原计划行事,他和蒋钊两个人未必能甩得掉追兵,对方势在必得,派出多少人马尚不可测。何况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沈寰。现在的沈寰不再是功夫卓绝所向披靡,一个刚刚生产过的女人,体力心力都不济,自保不易,遑论保护孩子和一众人等,无异于拉着全数人一道送死。
想着那样的落局,觉得一阵凄惶,慢慢地倒把心里那点恐惧冲淡了。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那么,也就不必再胆怯。
安然的靠在椅子上,享受一个宁静的午后。他阖上眼,让思绪追逐着记忆里相识、相逢、相知的画面,一帧帧的,鲜活如昨。五年的时间,属于他和她,不长不短,足以一生一世。
天已向晚,蒋钊拾掇好车马,进房中来找顾承。
“你倒好兴致,”他见他独坐品茗,意态疏懒,不由一笑,“就要见到儿子了,还这么沉得住气。东西我都收拾利了,再过一刻启程出发。”
顾承不接话,只笑着让他坐。手边放着一只锦盒,他推到蒋钊面前,“带上它,里面是我之前兑好的银票,还有这间屋子的房契,将来如何处置还是她说了算。蒋兄是个稳妥的人,我把他们交给你,希望你替我照管好。”
他们?蒋钊眉峰如聚,“你什么意思?我没听差罢,怎么像是托孤?”
顾承笑了,并不否认,“蒋兄等下上路,还是换身装扮,尽量不叫人认出。一路辛苦,多蒙你看顾了。”
他拱手,真真切切的在托付。蒋钊讶异,盯着他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还是你另有打算?”
顾承低头一刻,再抬首,言简意赅的对他讲明缘由,然后沉吟道,“你告诉她,我觉得现在出城会合有些冒险,决定借着去办生药材先绕道祁县,之后再去邢州找你们。路上大约要花费五天左右。教她不必担心,这样更容易掩人耳目……”
“等等,”蒋钊何等敏锐,立刻截断他的话,“你,你不要跟我说,你打算骗她,实则却留在京里?什么取道祁县,你根本不会去,对不对?可你留在这儿能做什么,等着他们上门抓你么?”
他声气渐高,顾承便笑了笑,安抚道,“稍安勿躁。我方才已经说了,忠王的意图和我们早前猜测得差不离,他要抓的人是她,完全合乎情理。我不过是个诱饵。那么还有什么比把诱饵留在他眼前,更能让他觉得安心的办法?”
蒋钊咽了咽唾沫,直觉匪夷所思,“你留下,让他把你扔进诏狱?然后呢?为撬开你的嘴,让你生不如死?不可能,别说她了,我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那我们不妨来分析利弊。”顾承好整以暇,不急不躁的接着说,“如果能有恃无恐,我也不必做这样的选择。可目下我们没有胜算,她体力没有恢复,还带着一个孩子,落在忠王手上全军覆没的可能太大。只要我不出现,他们暂时就找不到她。有了足够的时间,你们才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
顿了顿,他笃定的点着头,“五天足以,忠王应当会始料不及。”
“那五天之后呢?她发觉你不在约定的地方出现,你让我如何跟她交代?”
顾承想着那画面,微微苦笑,“实话实说,到了那会儿,再瞒也瞒不住。但你可以告诉她,她不必回来救人,因为我在诏狱里决计撑不过五天。她回来,看到的也只会是一具尸体,抛下孩子再来送死,她不光对不起我,还是十足的愚蠢。”
蒋钊听得毛发竖起,只觉得气血上涌,“你明知道会死……”
一句话说完,他自己忽地怔住了。顾承就坐在他对面,望着他,眼里有纯净的笑意,像是那天他仰望天空,看到的那一抹明澈的蓝,通透无暇。
他明知道……所有的可能他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以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可这样的牺牲太大了,蒋钊不能说在瞬间肃然起敬,可他仍旧难以理解,一个人竟然可以用性命为爱人搏一条出路。
“或许还有更好的选择,你,你可以真的走……走……”蒋钊吞吐着,却实在想不出顾承如何逃得过专为其布下的天罗地网,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他满心颓丧,无法再说下去。
半日过去,他越发清楚顾承要面对什么,不由按住他的手臂,颤声道,“如果定要这样才能让更多人活,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至少不必那么艰难,你知道的,了断……可以用更痛快的方式。”
他说得那么痛苦,仿佛每一句都在凌迟他自己的魂魄。可顾承懂得,反手握住他,诚挚的说,“我会尽力,撑个三天,他们要逼我开口,不会立刻要我的命。这三天足够拖住他们,兴许我神志未泯,还能指东打西胡说一气,把他们彻底支到反方向去。总之,我留下,和他们走,多少还是有用的。当然,再长的时间,我也真的没信心应对。所以你务必告诉她,我去的是诏狱,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算不死也不过是个废人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看到他父亲是那个样子,就请她给我留一份尊严。”
蒋钊张口,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对面的人却平静如昔,仿佛刚才那些话,那些可能的惨烈都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顾承看着他,终是一笑,“话说清楚,蒋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心里的感激,怕是一言难尽,无论前路如何,我都很庆幸,能识得你们兄弟,有你们在她身边,我便觉得踏实多了。至于孩子,我也厚着脸皮,希望蒋兄能帮我照看,别的不敢奢望,我只盼着他能成为一个正直良善的人,心里装着爱,健康快乐的活下去。”
蒋钊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起身,怎样眼睁睁看着他对自己长揖下去,他神思混沌,脚步虚浮,在他温言叮嘱下,近乎蹒跚的上马离去。直到他恍然醒悟过来,再回首,已望不见他相送的身影。
五军都督府的人闯进来时,看到的是顾承负手立在一副画下,那是一张北宋年间的名作,道君皇帝听琴图。画中的徽宗神情恬淡澹泊,怡然自得,像是超脱三界外,悠游于五行中。
他们摆出这么大阵势,竟然不见即将被锁拿的人有一丝惊慌,方要出声喝问,却见观画的人转过身来。众人有一瞬的怔忡,仿佛如临梦境,如同庄周化蝶,盖因那人脸上的神情竟然和画中的徽宗那般相似,堪称如出一辙。
☆、第106章
<心有所感>
星夜赶路,人困马乏。
车里地方本就不大,沈寰和白音挤在一起,她是还没出月子的人,原该一点风儿都不见的,这下全顾不上了,露着头发,身上虽裹着被子,也还是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的难捱。
“我这是怎么了,心里发慌,只想打摆子。”她伸手,凄凄的握住白音,“你摸我,是不是发热了?”
白音心下也正乱糟糟的,想起蒋钊赶上他们的时候,沈寰一脸狐疑,数度追问他顾承因何忽然改变主意,蒋钊虽答对上来,可目光却有些许闪烁。平日里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竟然问三句只能回一句。她觉得蹊跷,里头必有缘故,可又说不上,或者说压根不敢细想。
摸摸她的额头,白音摇头说没事,劝她安心,“也难为你,产后才三天就这么颠荡,亏得你底子好,要搁我,怕是早都见了阎王。”
“不能,你也扛造着呢。”她知道自己没发热,踏实下来,尽量调整气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女人是看着柔弱,其实韧劲都足,真要是遇上事,一咬牙一狠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别说咱们了,你看那小娃儿不也睡得安生,横竖有奶喝,有暖和被窝就行,一点不耽误长肉。我看他比刚落地那会儿像是又长胖了些。”
白音笑笑,一面竖着耳朵听前头车上动静,“是没哭,真是个懂事又省心的孩子,咱们走了有四十里路了,一直都这么安静。这性子随和,像三哥。”
她说完,觉出不对,可已经晚了。沈寰神色黯下来,眉尖若蹙,喃喃说着,“他一个人,非要去祁县绕一圈做什么?也不着急来瞧瞧儿子。”
手不由的按住胸口,那里还是突突地跳着做痛。她掀开帘子,外头漆黑一片。
“这是走到哪儿了?”
白音算着时辰,随口应道,“早出了京畿地界儿了,这会儿官道上也瞧不清楚,等天亮寻个镇子就知道了。”
她嗯了一声,头昏脑胀的,闭上眼睛假寐,半晌忽然说,“明儿晚上找客栈歇脚,这么个赶法子不成,大人孩子都受不住。”
白音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满脸凝重,猜不出她心里什么计较,只得轻轻一叹,道了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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