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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落枫斋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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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点了一桌好菜,季蒲没有等来人,倒是收到了一瓶药。

药瓶很是普通,看不出什么名堂,随药附着一张纸条,写着“可解孤枕”,笔锋潇洒流转,刚劲有力。

捻了一颗药丸放在鼻尖轻嗅,季蒲能大致辨别出里面有几味安神静气的草药。

“他送的?”季蒲把字条递给江衍。

江衍粗粗扫了一眼,辨认不出字迹:“他不肯见我们,却有送药的好心?恐怕有诈,还是要小心点。”

看着江衍一副警惕的样子,季蒲反而来了兴趣:“这人倒是有趣,要是他一心要致白秉臣于死地,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好了,何必做送药这样多此一举的事情。”

他抚摸着药瓶:“白秉臣这次可算是遇到劲敌了,连我都配不出的解药,他居然能随手拿出来,不知道背后又站着什么样的大人物。”

梅韶没有应约,却送来了解药,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和自己碰面,季蒲想。或许这个人,有着什么江湖身份,还见过自己,所以并不想暴露。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季蒲一回白府就把自己关在房中研究起这白白送上门的解药,顺便想在上面挖出点梅韶的身份。

与此同时,被人惦念着的梅韶离了揽味阁,刚回到协恩王府,就收到了进宫的旨意。

迟了十几日,晋西候病重的消息终于传到圣驾的耳朵里。

晋西候好色,妻妾成群,却只有三个儿子,还个顶个儿的草包,在吴策的病床前就争起这候选人的位置,闹得是不可开交。晋西军中有头有脸的将领也跟着纷纷择主站队,明里暗里争锋相对。

晋西的局面很不稳定,随着晋西候病重消息的入都,还有吴策给凌澈的一封书信。

病重之际,吴策缠绵病榻难得清醒的时候,通过口述,让自己的心腹写了一封信,千里迢迢地送到凌澈的手中,催他回晋西主持大局。

赵祯思虑得深远,即便晋西还没有乱到明面上来,可一方军候易主是件撼动地方的大事,稍有不慎,行差踏错,恐生大乱子。看着吴策的势头,是不指望自家那三个不争气的儿子,大有让贤给凌澈的样子。

赵祯刚即位的时候,见过这位晋西候,那时的他的身体就不太康健,似是纵欲过度。可言谈之间,依稀可辨往日领兵风采。一方统领自不是只会冲锋陷阵的粗人,吴策镇西多年,自有谋事心机手段,说不定来个临终嘱托,劝说凌澈娶了自己的女儿,让他心甘情愿地照拂着吴家。

这样的联姻赵祯见得不少,这些年来亲自赐下的也有,亲事勾连,是拉拢朝臣、平衡各方中简单又有效的办法。

他能想到用赵景和来换得凌澈手中晋西军的偏向,吴策自然也能想到同样的办法来保住吴家一方地位。而今之计,只有趁赵景和比武招亲的邸报还没有传到晋西,在凌澈返西之前,就把这门亲事坐实。

他在言谈之中暗示了一下梅韶,梅韶就踏上了去落枫斋求取两人成亲吉日的道路。

落枫斋虽建在皇宫脚下,平常少有人至。

斋内斋外植枫树,平常隐在雕梁画栋的皇家楼宇中并不引人注目,秋风乍起,吹红了一片,看惯了粉彩的宫人才注意到这片僻静。眼下枫树还在蓄力,枝干长得遒劲,却是灰扑扑的,衬得这斋更像是什么荒村里的老庙,平白透着一股子凄凉气。

这落枫斋有三怪。

一就怪在这斋中布局,平常人家尚讲究风水布局,美观典雅,府中树木多选长青树木,图得就是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繁盛茂密的好兆头。要是嫌弃长青树木的单调,也会添上些当季时新的花草树木,四季虽更替,这院中植被却依旧是热热闹闹的,赶着趟,长得一茬好过一茬儿。可这落枫斋偏偏只种枫树,只图一季的红火,实在是奇怪。

二怪在修道之处不称观,而称斋。

原本黎国佛道并行,可如今奉为国师的是道家之人,看上去道家要高上佛家那么一筹。民间僧人道士也常有为此争论者,可鲜有人知,这道家宗师,国师青玄的师父——无我老道,和佛家宗师——千佛寺的方丈小慈大师是挚友。

三怪就怪在这个云游四方,少有踪迹的无我道长。

说得好听点,无我是个参悟了道法自然精髓,活得恣意潇洒的大家;细究下来,他就是修道修坏的脑子的俗人一个,言语颠乱,行事狂悖,疯疯癫癫的。这前头的两怪全都出自这位怪人之手。

青玄刚入道门的时候,也问过他为什么称“斋”不称“观”。

无我就趴在地上晒太阳,连面都懒得翻一下,瓮声瓮气地回道:“斋者,饮食之处也。道家佛家有之,天下无人不赖之。我得此名,是拿捏住这天下的命脉。”

他举起沾满泥的手,做了一个握住的动作,朝着自己的新徒弟炫耀:“千佛寺仰仗世人香火,而世人皆在我掌中,我看那个老和尚还和我炫耀自家寺庙繁盛,徒弟啊,你要给我争气,这个国师的位置我看就很好,你替为师坐了,压一压那老和尚的势头。”

就这样,刚入门的青玄就被忽悠着坐上国师的位置,一个原本连《道德经》都没翻过一遍的人,硬着头皮做了几年国师,终于也能说些漂亮的场面话,给皇家测测吉日,给贵人算算命数,就算胡诌一番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要是小慈大师看见他,都能赞一声得了无我忽悠人的真传。

不同的是,老道士已经是个油条,皮子里子都不要,而青玄的道行显然还是没到家,只敢说一些无关大事的瞎话,平日里还是一副注重修行,端庄持重的模样,也配得上世人对“国师”这个身份的的幻想。

当下,这位国师正在院中煮茶,院中枫树已经发了新芽,露出嫩绿的新叶,在明黄的院墙中显得稀稀疏疏的。

青玄穿了一身黄色的道袍,背后是黑色的五行八卦阵,正皱着眉头,好像忘了煮茶的步骤,拿着一只茶杯正迟疑着。

愣怔之际,凭空出现一只手,接过那只茶杯。

看到来人,青玄眼中流露出一点惊讶,又很快一闪而过:“什么时候回平都的?”

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梅韶也不急着用客套话和他寒暄,拿过他手中的茶杯,有条不紊地走着烹茶的流程,一看就比青玄这个“半路出家”的正宗许多。

青玄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洗杯煮茶,最后将沏好的茶推到自己面前。

青玄端起品了一口,才道:“南下六年,手艺没丢。”

“从前,你可是最看不起我这个世家子弟烹茶的手艺,说我是附庸风雅。如今怎么也学起来了?”

“除了祭祀卜卦,落枫斋里也算清静,久静生闲,总想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落枫斋太静了,这里的日头都落得慢些,尤其到了晚秋,大把大把的枫叶坠落,怀衾入睡,梦中都是细碎的落叶声。

初初来这,青玄也是不习惯的。落枫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冗长的白日时光都是自己一个人枯坐着消磨掉的。这样长和自己独处的时间,让他慢慢地敢去想起那些快意恩仇的日子,终于能磨炼的一点沉稳的心性,不至于一想起旧事就深陷苦痛。

日日陪着他的只有斋中的枫树,陪着他去学会和自己和解。

“这些年来可好?”

迟来的寒暄问好在一片静默后,两个人同时问起,无形之中打破了一点隔阂,两人都不由地笑了。

青玄的眼中都带了些笑意:“好不容易南下,到了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没想到你还会选择回来。”

“曾经我们都觉得这江湖浩渺,是个再惬意不过的地方,最后不都选择了离开。”梅韶转着手中的茶杯,“不同的是,我在面对,你在逃避。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能放下?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你没去,不就是不敢去见你的师父,见你的同门吗,向晚笛?”

“是。”青玄回答得坦然,“是我自己过不去心中的结,对师门我只有愧疚,不肖子弟,怎敢再见。”

上次见面时,他还是用着“向晚笛”这个名字,佩着蟠龙剑被梅韶送到渡口,说自己要离开师门,在江湖上历练历练。

渡口边应景地下起了细雨,衬得岸边离情依依。他们却豪情壮志,一点也没有愁闷之态,以为相逢终有期,不用作那扭捏情态。

看着青玄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往日飞扬光彩,而是一种淡淡的平和,梅韶想起他们当年在乡野酒肆也是这般面对面地坐着。

那时两人都是血性方刚的少年,彼此不服气,可武功剑术上又难分上下,打到日头都下了山,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才停手。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在凌冽的北风中走了许久才发现了一家村中酒肆,屋内陈设都简陋得很,只有门口插着的“酒”字旗带着颜色。

破旧的桌子上,两人端起缺了口的大碗,倒那温好的米酒喝,胡乱塞了个水饱,暖了冻僵的肠胃,看起来就像是从叫花子堆里捞出来的一样,衣衫破损,头发散乱,嘴角还沾着酒渍,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是亮的,照映着对方大笑的模样。

就着从门缝溜进来的几两北风,喝一坛乡野浊酒,做一场年少轻狂的白日大梦。

而今对坐,却是道袍对着白衣,一盏清茶,自持有礼,谈笑有度。

梅韶举起早就凉透的半杯残茶敬他:“一失足成千古笑。”

青玄了然地笑了:“再回头是百年身。”

他们谁都没能成为纵跃江湖,睥睨天下的一代剑客。

两只杯子相碰,轻轻一响,压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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