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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今日险些在早朝上发火,憋着一口气,直到回到勤政殿才撒出来。
他快步走到桌前,抓起砚台朝着还未站稳的白秉臣砸过去。
白秉臣低眉顺目,没有躲避,砚台堪堪擦过他的眉角,擦破一大块皮,渗出血来。
“我看你是疯了!”赵祯看着他额间流下的鲜血,恨恨道。
额间的血迹顺着眉宇落下,白秉臣也只是轻皱着眉头,声音坚定得不容拒绝:“臣恳请降位,前往沧州防汛治水,将功折罪。”
“你给朕闭嘴!”赵祯有些气急败坏。
白秉臣并不顾他的怒喝,依旧道:“臣身为百官之首,未能及时监察前兵部尚书范鸿信的劣举,实在有负陛下所托,还请陛下能够允准臣卸除重任,去沧州体察民生疾苦。”
“收起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朕只问你一句,你是准备放下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朝堂基业,一走了之吗?”赵祯死死地盯住他,捕捉着他面上的每一寸神情。
“沧州汛期,不过短短两月。防汛完毕,臣自然会回来,难道陛下是在暗示臣,只要臣去了沧州,这朝堂上就没有臣的立足之地吗?”
在他盛怒之时,白秉臣还在轻飘飘地说笑。赵祯只觉得一口气悬在胸口,上下不得,噎得他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静默了好一会,赵祯才咬着压蹦出几个字:“是为了梅韶?”
提起他的名字,白秉臣眸光微动:“臣说过,他不会待在平都。”
他抬起眼,毫不顾忌地和赵祯对视:“陛下以为外派他去沧州,让他积累势力后重回朝堂,臣就无可奈何?”
“臣不会任由他做大,做大到我无法掌控的地步。陛下应当知道,遇到这样的局面,臣习惯把势头掐灭在萌芽里。”白秉臣少有这样直白的时候,说出的话更是不顾人臣之礼,眼中还隐含怒火。
赵祯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你还是在怪朕把他召回平都?”
“是。”白秉臣回答得干脆,话中有对峙的意味,“是陛下忘记曾经答应过臣,梅韶永远不会是赵家手中的一把刀。”
克制出住自己心中的溢出的不满,白秉臣捡起摔在地上的那方砚台,仔细地擦拭干净上面的血迹,将它轻轻摆回赵祯的书桌上,取了掷在一旁的墨,替他研磨,姿态放得很低,可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臣可以做赵家的一条狗,为赵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梅韶不行。”
赵祯抓住他研磨的手,目光锐利:“这么多年,朕一直想问你,若不是当年众皇子中只有朕与先帝有龃龉,你会不会选择更易上位的景王?”
白秉臣温和一笑,流淌下的血渍刺得他微眯了眼:“忠臣不事二主,臣只会选择陛下,也只有陛下可选,陛下亦是如此。”
“先皇临终前召你入内,到底说了什么?”赵祯瞥见他手腕上的细痕,心中一颤,移开手,问出这个一直纠缠着自己的问题。
白秉臣放空双眼,似是透过眼前的血色看见那位卧在病榻上的帝王,嘴角扬起:“先帝对臣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的一片丹心一直向着陛下。譬如昔日的帝王之死,又比如如今的辅帝阁之患。”
“臣愿身入虎穴、以身饲虎,可梅韶不能。陛下应当知道臣的底线,此次沧州之行还望陛下恩准。”白秉臣双手奉上赵祯批阅奏折的朱笔,恭敬道,“前车之鉴,还望陛下记之、念之。”
他托笔的双手稳稳地停在赵祯面前,没有半丝退却之意。
赵祯注视着这个一向温和有礼的臣子,以一种绝不退让的姿态站在自己面前,眼前恍惚,仿若是回到白秉臣选中自己的那天。
彼时几大参与苍山事变的武将都已处置,前朝动荡,后宫也不安宁,梅贵妃自刎而亡,尸骨未寒,宫中的各位娘娘就已经惦念着如何爬上贵妃的宝座。
没有人想起,已经二十六的皇子赵祯连个像模像样的太傅也没有,只能去太学里蹭课。
小时看不懂人情世故,他也就傻乎乎地每日不落地去了,待到大些,能看懂周围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赵祯就不愿再踏入半步。
反正去与不去,没有人在意,教书的太傅不会留意,许久未见的父皇更不会查问自己的功课,唯一对自己真心的母妃早已香消玉殒。
他好学上进得不到一句夸,他粗俗下流也无人教养。他是这高楼金阙中最不起眼的皇家血脉。
学什么孔孟之道,还不如在草里抓虫子玩。
他低声念叨着,蹲在草堆里,伺机想要抓住一只与草色融为一体的蚱蜢,眼见已经握在手中,却被一道声音吓得松了手。
待他回过神,那只蚱蜢早已淹没在一片烟绿中,连声息也没有,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赵祯不耐烦地回过头,看见白秉臣就站在离自己两三人的位置,不顾自己不雅的姿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臣参见瑞郡王。”
看一眼自己手上的污泥,赵祯起身随意地在衣衫上抹了两把,无意地撇过去一眼,却在看到白秉臣蓝色衣襟处深深浅浅的点子,停滞了目光。
那好似是血迹......
赵祯暗里思忖,又打量着着白秉臣的神色。
看来他是来得匆忙,连带血衣物都没来得及换,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焦急的神色。
想起白秉臣近日在审理苍山谋逆一案,莫非这血迹是从诏狱沾染过来的?
赵祯看着他半响,才发现自己也被白秉臣注视着,只是他的目光太过谦和有礼,让人很难感受到被打量的不适。
赵祯收回目光,等了半响,见他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又蹲在地上去寻蚱蜢去。
“近日陛下身体不适,郡王殿下不用去侍疾吗?”轻轻的一问落在赵祯的身后,却引得他的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父皇命你来召我的?”赵祯没有回头,手上无意识地揪着野草。
能够侍疾在君王身侧的皇子,几乎是内定的储君,赵祯一时不知白秉臣说出这样的话,是单纯的一句谈笑,还是在试探自己什么。
“就算陛下没有召见,瑞郡王想要在陛下病榻前尽一份孝心吗?”
白秉臣看见赵祯的睫毛轻轻抖了一下,这个被遗弃的皇子慢慢地站起来,看向自己的眼中隐隐有光。
他就像是一指荒野中的孤兽,混迹在野狗堆里,落魄地让人忘了他原本是一匹猛虎,直到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才发现他眼中隐隐藏起的野心就要按捺不住。
“臣愿意效劳,替殿下全了这份孝心。”
有风声朔朔,越墙而来,吹起白秉臣的眼中的眸光。
他惊走了蚱蜢,却赔给赵祯整个天下。
都怪自己这些年来看惯了他谦和的眉眼,几乎以为他是个良善之辈,快要忘了他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本就衣裳带血。
他向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只是在那副皮囊下待得久了,几乎要人忘记,那内里潜藏着一只虎视眈眈的恶鬼。
赵祯伸手握住朱笔,骨节捏得泛白,看向他的眼底:“你这是在威胁朕?若是朕今日不准,你是否也会像诛杀先帝一般了结了朕!”
“臣不敢!”白秉臣跪服在地上,声音中没有半点惧怕的情绪。
无形的压迫感在两人之间流动,等待着有谁的话可以打破僵局。
凌乱的桌子上,奏折压着几张信笺,赵祯瞥见那上头的蚱蜢,心下一软,轻叹道:“罢了。”
他做出了妥协,拿起朱笔在白秉臣请求沧州防汛的奏折上准了批复。
朱批还未干,这鲜红的字迹像是压在赵祯的心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朕放纵梅韶私下刑供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他已然不是当初的那个梅韶了,即便朕愿意让你去,你也不一定能撼动得了他。可你的性子总是这么倔,认定的事从来不肯松口,你要记住,若遇险情,以你的性命为重,再大的事情,有朕给你兜着。”
“沧州路远,你要活着回来。”赵祯一字一句,殷殷嘱咐。
出了朝堂就是江湖,倘若有心之人设伏,山高路远,林深丛密,哪一处都是能要了人性命的地方,赵祯实在是担心白秉臣会一去不回。
听着他谢了恩,赵祯忽觉疲倦起来,连带着声音都弱了几分:“中元想必你不在平都过了,趁还未离都,去藏书阁抄几卷经书,等到了日子,朕替你烧给先帝,也算是替你积点福分。”
白秉臣站起,心中划过一丝酸楚,这上头坐着的是他跟随六载的君王。若非到万不得已的情境,自己也不愿用先帝的逝去来威胁他。
直到白秉臣收了奏折离去,赵祯才挥挥手,识趣的福顺贴心地奉上一盏热茶。
赵祯却端在手上良久,没有入口,他怔怔地看着桌上缺失一角的砚台,默默道:“福顺,或许真的是朕错了,朕不该召梅韶入都。”
“陛下天纵英明,怎会有错处。”福顺见他心绪不宁,只好顺着话哄道。
“你不觉得,梅韶入都后,白卿变了许多吗?”
赵祯只远远看一眼,就发觉白秉臣惯常敛在眸底的计较、藏在心底的冷静自持早已在崩塌的边缘,只是他这个局中人依旧茫然未知。
“沧州提防稳固,难以被水患冲破。只是白卿心中堤防......”
赵祯苦笑着抿了一口茶,透着氤氲的水汽,过往的种种在他脑海一一闪过。
白秉臣是个习惯隐忍的人,在先帝面前、在赵祯面前,他都伪装得太好,可克制得太久,心中的堤坝早就被无声的虫蚁啃噬出许多小洞来,只待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心墙便会立刻轰然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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