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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勤政殿,双喜引着白秉臣去了藏书阁。
今日史官休沐,偌大的藏书阁里空无一人,送了白秉臣一室清净。
双喜弓腰送白秉臣入内后便在藏书阁门外守着。
方才还晴朗的天随着白秉臣手下的经卷一打一打地堆起厚度,竟稀稀落落地飘起细雨,他放下手中的经书看向烟雨朦胧。
斜密的雨丝落了几点在抄写好的经卷上,洇开一点墨色,他依旧浑然不知。
抄写了半日经书,白秉臣的脑袋有些昏沉,连看向落雨的眸都蒙上一层迷茫。
桌上的篆香燃了大半,清淡的檀香混合着微凉的水汽,缠绕上他的脸颊轻拍,白秉臣回过神来。
见抄写好的经卷已经打湿了一个小角,他手忙脚乱地去关背后的窗户。
一阵风过,吹起幔帘,白秉臣余光瞥见书架间有个人影,可等他再凝神去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伏案久了,眼前起了幻影。
活动一下已经疲累的手腕,白秉臣站起来去和被风吸住的窗户争斗了一番。可方才抄写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他腕力虚浮,一时间竟关不上。
“大人可需帮忙?”
熟悉的声音隔着幔帘陡然响起,白秉臣一晃神,手上脱力,被窗户边缘划了道口子。
细长的口子渗出一滴滴血珠,白秉臣却顾不上,只听得梅韶的声音再次响起:“下官是新任兵部侍郎,今日是来查阅些沧州水患治理的文书,本不想惊扰史官大人,只是见史官大人似乎有了些麻烦,才斗胆询问。”
在落枫斋时,青玄曾向梅韶提起,记载巫族事迹的《平州记》就在藏书阁中。此前梅韶没有官职,不便在宫中行走,如今他借着查阅沧州历年防汛宗卷的名头,意欲探查一番。
黎国朝堂敬重史官,每代帝王都以编撰史书为荣,赵祯也不例外。
史官可以随意进出藏书阁翻阅书籍,书架旁更有隔断座位,垂幔下垂,给予他们足够私密的撰史空间,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打扰。
梅韶进来前,门未落锁,也没人守着。他没想到,本是史官休沐的日子,居然还有人在。
见帷幔后的身影关窗有些吃力,他看了半响还是开了口。
知道梅韶把自己错认成了史官,白秉臣并没有回话。
停了半响,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白秉臣从帷幔后伸出手。
一双素白的手摊在梅韶面前,过于消瘦的手上隐隐泛起青筋。
梅韶愣怔在当地,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伸出手腕让他握住。
为保史官不受外界人事干扰,依黎国圣祖法定,任何人不得窥探史官编撰,即便是赵祯本人,也不知是哪位史官负责哪段史籍造册。
梅韶不敢掀开帷幔,只好侧着身子,任由白秉臣带着他的手,放到窗沿边的把手上。
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幔,白秉臣注视着这个离自己只有咫尺距离的人,连呼吸都不由地放缓,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收去利爪的梅韶安静地像个猫儿,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白秉臣伸出食指,隔空细细描绘着他的侧脸,想象着他的模样,不由弯了唇角。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敢肆无忌惮地将炽热的目光投向那人的侧脸。
即便六年梅韶并不在眼前,可他日日夜夜都在白秉臣心中慢慢滋长着,他想象着梅韶长大的模样,想象着他的明眸会更加潋滟,想象着他原本有些奶膘、透着稚气的脸会变得有些棱角,想象着原本和自己一般个头的人会拔高不少。
依着白秉臣所想,梅韶确确实实在他心中慢慢抽条长大,直到他再站到自己面前,竟与自己心中想象的那个样子并无半点分别。
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的恐惧,都在此刻被慢慢打磨得平静下来。
他还活着,就在自己能够触碰到的地方活着,就够了。
“咔哒——”窗户关上了。
顺着梅韶的退身,倾斜着的帷幔重新平顺地垂下,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梅韶抽出手,不自在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次举手之劳,可他却感到隔着帷幔的那双眼还死死地盯在自己身上,连带着被触碰过的手腕都变得异样起来。
“不知大人那里可有一本《沧州水路记考》?”
按照青玄和自己说的位置,梅韶并没有在书架上搜寻到《平州记》的影子,想着这屋中除了自己,只有帷幔后的的一位史官,不由地想试探一番。
帷幔里传出一阵翻页的的声音,不多时,一本书送了出来。
确是《沧州水路记考》。
梅韶抿抿唇,想要问《平州记》的下落,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伸手接过书,瞥见那人的手腕处有一道细长的暗疤,眸色微暗。
抱着那本书,梅韶再没有理由逗留,只好离开。
白秉臣的眼落到压在经书下的《平州记》上,他今日在藏书阁中想起无我的话,鬼使神差地拿了这本书,却还未翻看,此时倒是有闲空翻上一翻。
原本只当那老道信口开河,说得是些野史故事,可越往后翻看,白秉臣的眉头锁得越紧,心中的疑窦也渐渐清晰起来。
其中只有一卷写的是无我老道念叨的巫族之事,说的是在黎国开国皇帝穆德帝征战地方之时,仰仗着的是辅帝阁先生的智计和巫族族长的巫蛊之术。
巫族生于黎国南部烟瘴丛林之中,为族群发展,在穆德帝征战时自愿成为其手中利刃,依靠巫术迷惑敌军,蛊术控制己军。
下过虫蛊的军队英猛异常,在沙场上可以一敌百,不知疲倦疼痛,直到血流而亡,仍手握兵器厮杀。
巫族崇尚血脉,只有巫族的族长才有能力行此巫蛊之术,以自身的血喂养蛊虫,喂食将领,才能发挥功效。
穆德帝借此横扫六方,登基为帝,却因忌惮巫族势力,在加封巫族族长为王的庆功宴上暗下毒手。
巫王负伤逃往南地,穆德帝派人一路追杀,待巫王逃回巫族部落中,才惊觉族人在征战之中,已然寥寥无几,四顾茫然,悲怆痛哭。
他执巫刀抛开心田,取出金蛊,交付给下一代的族长后,吐血身亡。
巫王并未留下子嗣,只能依靠刨蛊的方式传承巫族。可没有血脉相连,巫族失去大半巫蛊之术,只好韬光隐晦,带着所剩无几的族人到处迁徙,躲避穆德帝的追杀。
可有着能知天下的辅帝阁先生,他们每次迁移的行踪都会暴露,直到撤入毒虫密布的滇国,才捡回一条性命。
自此巫族在黎国境内消失殆尽,再难寻觅踪迹。即便如此,穆德帝仍留诏书,警示后世子孙,遇巫必杀,取其金蛊。
翻看着这段开国旧事,白秉臣原本心中还惊异着穆德帝为何这么执着于金蛊,直到看到一行字:
巫族金蛊,塑经脉,易寿命,生死人、肉白骨,尽行世间不可行之事。
黎国从不缺鬼神之说,眼见着自己所处的辅帝阁就是神留在世间最显著的标记。巫族行事手法再诡绝难信,再无可考据,白秉臣也不敢全然否定。
紧紧攥着这几页纸,“塑经脉”三个字深深刻在他的眼中,过往的片段在他的脑海勾连。
白秉臣负责刑讯梅韶时,梅贵妃求了陛下,屏退刑部里的人,见过梅韶一面。
就是在这一面之后,梅贵妃当晚便在宫中手执匕首,自尽身亡。据宫人们说,梅贵妃死状惨烈,心口处没了半截刀尖,直到天亮宫人发现,整张床都被鲜血铺满。
也因此昭和殿成了一座冷宫,再无妃子敢住进去。
明明是自己亲手废掉的经脉,梅韶却依旧能够手执青霜剑挑遍剑客,入主葬剑山庄,他的字迹也依旧飘逸如初,未受半点影响。
这样惊人的修复亦非人间医术可为,若是《平州记》所述金蛊真实存在,那它是被梅贵妃种进了梅韶体内?
先帝恐怕从未想过,祖训中世代苦求的金蛊,竟然就藏在自己后宫妃子的身上。
忆及其中关窍,白秉臣手心已出了一层薄汗,连带着手中的纸张也微微汗湿。
看着“遇巫必杀”的字样,白秉臣放在《平洲记》上的手不由地上移,意欲从书脊处撕下这几页纸。
他抿抿嘴,还是松开手,把书偷藏进怀中,神色如常地走出藏书阁。
门外隐隐有人声,白秉臣开门一看,原来是福顺在和自己的徒弟双喜说话,见他出来,忙打了双喜一个栗子。
“这个偷奸耍滑的奴才方才竟然偷懒,离了门口,让梅大人进了藏书阁,扰了白相清净。”说着踢了双喜一脚,双喜应声跪下求饶。
垂眸看了一眼双喜,白秉臣并未深究,只觉怀中似揣了个火炭,不愿与他计较,转向福顺镇定道:“按照惯例,出藏书阁是要搜身的,福顺公公请。”
听他主动提起,福顺忙笑道:“奴才手脏,哪里敢搜白相的身,只要白相不要介意我这糊涂徒弟办事不利就好。”
直到白秉臣走远,福顺才又踹了双喜一脚,恨铁不成钢道:“方才你到底去了哪?”
“奴才真的是内急,就去了一会,谁承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梅大人就进去了。”双喜连连磕头求饶。
福顺却不为所动,啐了一口道:“是咱家这里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捡着高枝就想飞了是吗?看着梅大人如今炙手可热就想着上去奉承,也不看看你是在御前伺候,有没有这个命奉承!陛下的眼睛可是都看着呢,你若是动错了心思,我也救不了你。”
“说!外头蒋家太监冥婚的钱,你是不是也孝敬了不少?”
“是奴才一时鬼迷了心窍,听那蒋家小太监说只要给些银两,等奴才出了宫,就能帮奴才寻个媳妇,奴才才......”
“糊涂东西!私相授受是宫中大忌,难怪陛下前些日子警示咱家要盯紧底下人,没想到是自己手底下人不干净,真是丢了咱家的脸,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指望着裤裆里那桩事,真是下贱!”
双喜低了头,默默承受着福顺的唾骂,眼中掠过一丝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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