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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毅原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他看到了信尾的那枚花押。
那字迹他当真是很久不曾见过了,对那人的印象也停留在那个站在长公主送亲队伍之中的高瘦背影,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说丹崇远通敌叛国,可身为好友,雷毅始终不信那人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更坚信这位曾经的吏刑司总捕,就算是死,也不会出卖他的国家。
而那日,雷毅捏着那封信,拿手指不停摩挲着信上的字迹,就像是不敢相信一般,整个人怔愣了许久,等回过神来后,他便不由分说,让燕汐清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那瓶丹药的配方破解出来,他自己则拿着那信去找了玄霄。
他没跟任何人解释,也没人知道这两人都谈了些什么,只在唐梦柯醒后曾来找过她,询问关于这封信的来历,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上,以及她在逃出苍狼封锁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又遇到过什么人。但那时的事情唐梦柯已然记不太清了,许多问题她都答不上来,唯独那张无常的鬼脸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只是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又过一日,叛乱的主将被雷毅当众斩首,由其死前供出的消息为线索,玄霄后来应是查出了点端倪,不过具体的内容都被这人列入了绝密,便是云镜疏也无权知晓。
而除此之外,还出了另一件事,那便是在先前的混战中,不仅位列千重阁四大护法之一的七杀下落不明,就连四大护法之首的商陆也一并跟着失去了踪迹,到现在都仍还生死不知。不过因为这是千重阁内部的事情,何况当初场面那么混乱,也就没什么人在意。
当然,那会儿的他们也无暇顾忌这些了,因为自那之后没过多久,史书记载中最为血雨腥风的十天便拉开了序幕,而这短短十日则被后世称之为白帝城血战。
凡是经历过那一战的人,即使多年之后都不敢再回想,而在他们只言片语的描述中,那场面血腥得便是炼狱二字亦不足以形容,惨烈得能令木石恸哭,悲声万里。
可是,他们却不能退。
还记得……
那几日,蜀中下雪了。
按说川蜀一地本该是个不怎么能见雪的地儿,更何况再过几日都要到雨水时节了,可偏偏今年的春日比严冬还冷,天空中竟是飘起了细细的融雪,又大概是死的人太多了,那雪下下来竟也是红的。
而以这无数鲜血换来的,是另一方战场的捷报频传,在赵珩的领导下,数量庞大的兵力一路向北,势如破竹,短短数日便连破了苍狼数座城池。
虽说常言道:兵败如山倒。可这般骇人的速度着实远出了一些人的预计,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昔日如此强悍的铁骑,有朝一日竟会败在那一个个笨重不堪的火炮上,更意想不到明明胜券在握的苍狼大军,会忽然间败得如此惨烈。
而在距离玉京被攻破的倒数第二日。
不少权贵见势不妙,皆提前将家中妻小送出城去,城内一时风声鹤唳,就连宫中也人人自危,曾经巍峨的殿宇,如今只剩下了一片萧索,就算偶有宫人经过,也无不是神情凝重,行色匆匆。
除了这些,造成他们这样慌张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
明明前方战况已经这般严峻了,可就在三天前,苍狼国主却以身体抱恙为由,开始既不上朝也不见人。他这一道诏令传下来,所有人顿时愈加慌了,私底下都纷纷猜测是不是哥舒睿已经先一步逃了,于是在这般群龙无首的境地下,才成了这番树倒猢狲散的景象。
但只有贴身的那几个宫婢知道,哥舒睿其实并没有逃,这些天,他就在丹韶宫内,一步也没有出去过,只是所有人都猜不透,这个既残暴又喜怒无常的暴君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外头又下雪了,阵阵寒风裹挟着漫天飞雪,从殿门的缝隙间悄悄地溜了进来,一片,两片,落在光洁的地上,竟是没能马上化去。而殿内的地龙也已经熄了很久了,却没有人来管,于是偌大的丹韶宫内便冷得出奇。
这里同样也太过安静了,静得毫无生息,与人心惶惶的宫人们以及城内外奔走逃亡的百姓相比,此处仿佛被人遗忘了,若不是偶尔还有钻进来的微风轻摇着垂挂的宫纱,一切的一切看上去便像是冻住了一般。
可就在下一秒……
忽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殿内传来,随即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的声音,而那片珠帘之后,厚厚的玄色狐裘裹着一道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正静坐在桌案旁,拿手用力捂着唇咳得不能自已。在他脚旁,一只打翻的砚台泼洒了一地的墨汁,混着从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红与黑糅成了一种怪异的色彩。
这人似乎痛苦极了,就连表情亦变得有些狰狞。就这般不住地咳了好一会儿,他伸着那只枯瘦而颤抖的手,一面咳嗽,一面艰难地拉开桌角的暗格,从里头拿出只红檀木漆盒来,打开之后竟是也不看数目,直接抓了一把漆黑的药丸塞进嘴里。但也许是因为一下子吞得太急了,服完之后,这人反而咳得更厉害了,甚至咳着咳着又呕了一口血出来,不过好在后来那药很快起了作用,这才让他终于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
放下满是鲜血的手,哥舒睿面无表情地望着身前,桌上那封他费尽力气才写了一两行的书信已经染上了血色。他又垂下眼来,盯着自己手上的血,半晌才似是想到了什么,颤巍巍地弯下腰去,想把那方砚台捡起来。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时候,那砚台的旁边却不知何时蹲了个小小的孩童。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极是可爱,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肩头还挎着一只小布包,可明明看着这般天真烂漫,当那目光触及哥舒睿的时候,却瞬间充满了恶意。
“嘻嘻,他们都死了~”那稚嫩的声音道。
伸出去的手微微地顿了一下,哥舒睿并不回答,只径自将那方砚台拾了起来,又拿干净的帕子擦着手。而见他并不理会之后,那道幻影愈发地变本加厉。
“嘻嘻嘻,是你!”
“是你哦~是你,杀了他们。”
话音甫落,那幻影一转眼便攀上了哥舒睿的后背,在他耳畔悄悄地呢喃。
“是你……”
“那些曾经欺辱过,伤害过你的人,不是死在了牢狱的酷刑下,便是死在了在战场上,甚至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苍狼为什么会败得那样快,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家国大义而英勇拼杀,可是呢~”
“你只是想要他们都去死罢了。”
说着,那小小的幻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开心极了,而更可怕的是,当听这道虚假的声音这样说后,哥舒睿竟也同那幻影一样,逐渐勾起了唇角。
“对,是我杀了他们,因为……”
“他们都该死。”
然而在他说完,那幻影看着他,却眨了眨眼。
“可你这样帮他,值得吗?”
幻影状若天真地歪了歪头,说道:“从今往后,所有人都会恨你入骨。你会是亡国之君,是千古罪人,你的名字会被载入史册,遭无数人唾骂。”
“我知道。”哥舒睿淡淡道。
那幻影似是不能理解,又掰着手指头数道:“可是,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在背后亲自拔掉了苍狼的利爪和尖牙,不会有人知晓你将大批兵力送上战场,为的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这场长达数十年的战争,亦是为了让两国合一时,苍狼无力再起争端。他们更不会理解你这种以少数人的性命奠定此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和平的想法,他们只会骂你是残忍的暴君。”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哥舒睿微微地笑起来,认真无比地一点点擦着手上的血迹。
“反正这偌大的天下,也从来都没一个能容得下我的地方,就因为我身上这一半不属于另一边的血脉,大夏骂我是夷人,苍狼骂我是南蛮,那若是有一天,北夷南蛮合为一统了,未来说不定会变得很有趣,不是吗?”
那幻影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忽而也嘻嘻地笑起来。
“可若是他也不能理解你呢?”
“他那样心善的一个人,连蝼蚁的性命都不忍去伤,定然只会看见你手上沾满了鲜血,唾弃你是杀人的刽子手,而这么多罪孽,便是你再怎样地用力去擦,也不可能擦得掉的。”
这道虚无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哥舒睿嘴角的笑容倏然间凝住了。
“……”
半晌,他将头转向那扇灰蒙蒙的窗。
“好冷啊。”
哥舒睿缩了缩手,有些失神地喃喃道:“忘尘哥哥,我有些想你了。可我看见了这么多幻影,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也有,却独独从没有见过你,一次都没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一次回答他的,只剩下一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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