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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沦陷前的最后一日,满城风雪飘摇。
而当前线战败的消息又一次传开后,就连宫内的婢子奴才们也都各自卷了包袱准备出逃。在走之前,这些人还不忘大肆搜刮掠夺了一番,凡是看着稍稍值钱些的东西都被他们带走了,便是那些带不走的也被砸了个稀烂,一时间四处吵吵嚷嚷,目之所及,端的是一片混乱。
然而有一个地方,这些人是不敢去的。
冰冷而空寂的丹韶宫内,裹着厚厚狐裘的少年单手支着头,正倚在桌案边闭目养神,他的姿态明明不甚慵懒,仿佛一只黑色的猫儿在打盹儿,可偏却带着一脸病容,呼吸间短促得像是接不太上气一样,就连嘴唇都青紫了。
哥舒睿闭着眼,安静地听着远处的人声。
那外头也不知道是在争抢什么,先是不停有人在骂,接着只听哗啦一声,东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随后又是一阵咒骂,却听不大分清究竟是在骂些什么。
就这般过了许久……
忽然间,殿门轻轻地吱呀一声,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飘也似的走了进来。
“你来了。”
哥舒睿懒懒地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听着这话,活似黑鬼无常的那人微微地顿了一下。
“王上有命,属下不敢不从。”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哥舒睿的身前,恭敬地跪在地上行了一礼。
然而哥舒睿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起来吧,如今这一场戏既已做过,此时便也没必要再这样称我了,更何况,丹崇远,你心里头的主子从来都不是我,难道不是吗?”
这些话哥舒睿说得极慢,并非刻意,而是因为呼吸不稳,但听在丹崇远的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惊得他心念电转之间,生怕这又是什么诡计。
“王上的话,属下听不懂。”他谨慎道。
闻言,哥舒睿又笑,可笑着笑着,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
他从狐裘中伸出手来,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颤巍巍地放在了桌案上,推向这人。
“这是解药,可解我之前种在你身上的毒。你要是信不过我,先拿旁的活物试药便是,反正也不是什么急着要命的毒。”
而这下丹崇远是真的愣住了,不禁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那小瓷瓶,又狐疑地看向面前这人。方才来得匆匆,再加上殿内光线昏暗,他也没能瞧个仔细,此刻定睛一看,才突然暗暗吃惊于哥舒睿的状态,能消瘦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虚弱至此,这人装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反倒好似真的快要油尽灯枯了。
莫非,是玉色琉璃?
可先前那段时间,他看这人不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一下就毒发得这样严重了?
丹崇远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语气不变道:“你何时发现的?”
“何时……”
哥舒睿犹如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一双琉璃般的眼瞳微垂着,眼底明晦莫测,直到半晌后,才感慨似地轻轻答道:“很早之前吧,已经记不清了。”
“……”
如果一切真如其所说,这人很早之前便发现了自己的身份,那么那夜在瞭望台上完全可以利用他给出假的情报,可这人给他的消息偏又是真的,否则蜀中早就失陷了。
想到这儿,丹崇远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为什么?”他又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是啊,究竟为什么呢?”
哥舒睿别过眼去,回想往事,神情不由几分恍惚。
“我分明是那么的怨恨你们,怨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可却偏偏的……让我遇见了他。我又曾想着,既然有人能为了心头所爱放弃所执,自然也有人会为了心头所执放弃所爱,而这天下便是我的执念。明明这些年为了这个执念,我费了这么多周折,杀了这么多人。”
他慢慢地说着,话音里逐渐带上了一丝讽刺。
“呵,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遇见他的,可是又因为遇着了他,我便不后悔了。”
“所以你看,人这东西真是矛盾。”
“……”
听这人说这些话时,丹崇远总觉得有些古怪,而当他发现哥舒睿居然一直看着某处,好似在和什么人交谈的时候,他心下不禁愈发吃惊,因为在他眼中,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个人……莫不是疯了?
这般念头闪过之后,丹崇远看向这人的目光中便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悯之色。
而见他如此,哥舒睿不觉失笑。
“你无需露出这样的眼神,也不必可怜我。”
但说完,他却又顿了一下,微微地摇着头道:“不,你如果当真可怜我的话,就请替我转告那人吧。当初他曾许过我三个愿望,我用了前两个,还剩一个,若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还愿意纵容我的任性的话,这最后一个愿望……”
哥舒睿轻轻地说着,眉眼间俱是平静:“我希望我死以后,他能将我的骨灰撒在两国曾经的边界上,不用墓碑,也无需坟冢。我想静静的在那里,没有人打扰,然后亲眼看一看他治下的太平盛世。”
这间殿宇明明如此空旷,可他的声音却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回音,那一刻,满殿挂着的菱纱也都静默了,就连空气都凝重得仿佛在哀悼着什么。
丹崇远原本是不喜这个人的,因为这人总是装出一副貌若天真的样子,偏做着最心狠手辣的事情,可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而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人是个暴君,杀兄弑父,逼宫夺位,手段极其残忍,但如今看来,这人固然罪孽滔天,可若说他十恶不赦……
丹崇远皱着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而不等他再开口,那斜倚着桌案的少年以手撑着头,淡淡说道:“我乏了,你走吧。走之前记得去找阎不笑,找到他,然后把他杀了,所有关于药人制作的东西也全部毁掉,免得落到有心人手里,再生事端。”
说完,哥舒睿便闭上了眼,像是真的困倦极了。
事已至此,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只唯独最后不能再见那人一面,终归是可惜了。
这个冬天还真是漫长。
随着日渐西沉,外面的风雪渐渐有了转小的趋势。
哥舒睿微微地将眼眯开一条缝,觑着外头越渐暗淡的天光,慢慢回想着自己这短暂而讽刺的一生,而这般想着想着,他忽然轻轻勾了唇角。
还记得……
那当真是一个酷热无比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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