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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站长陪着余校长他们从卫生所出来,在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将炸好的十几个面窝全买下来,让他们三个分了吃。吃不完的就带回去,给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们解解馋。余校长和邓有米谦让了几下,万站长就说,若不是三位齐心协力及时送骆雨下山抢救,万一一口气接不上来,活活憋死在山上,虽然是天灾人祸,他这个当教育站长的也会抬不起头来。孙四海说,万站长如此诚心诚意,那就再买十个面窝,专门送给余志,幸亏小家伙像余校长一样做事认真,不然,我们很难相信咳嗽会要人的命。万站长当真了,让开小吃店的人赶紧在油锅里现炸了十只面窝。

这时,小街上出现一个慢跑的人。

万站长认出那人正是叶碧秋的班主任,就将他叫过来,表扬他在班上讲的哮喘知识马上应用了,而且行之有效。

叶碧秋的班主任认识余校长,见面后也不说客套话,开口就问,叶碧秋逃学回家到底是什么原因,还回来上课吗?余校长答应帮忙打听,然后回过头来问,叶碧秋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班主任也听说过,叶碧秋来乡初中报到的当天,就很奇怪地掉到公路旁边的水塘里,差点淹死了,幸好在界岭小学教过她的张英才老师就在附近,跳进塘里将她捞了起来。这回,班主任实在弄不清楚叶碧秋为何突然不辞而别,他只了解到,星期五上体育课时,叶碧秋来了初潮,被几个女同学拥着急忙回了寝室。上初中的女孩子,遭遇初潮窘事,年年都有几个,唯有叶碧秋与众不同,竟然独自跑回界岭。

听了他们的话,万站长也关心起来。万站长在界岭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叶碧秋的小姨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是他的学生。后来,叶碧秋迟迟不能上学启蒙,万站长还找到她的小姨,由小姨代交了学费,她才进了校门,因为迟了两年,上初中后,叶碧秋仍然是班上个子最高的,而且脸上还出其不意地长出一只圆圆的小酒窝。万站长有事没事都喜欢去初中看看,遇上叶碧秋时都不敢认了。万站长不仅关心叶碧秋,还顺带提醒孙四海,李子虽然比叶碧秋小两岁,这方面的知识一定要早些教给她。

万站长说这些话的目的,全是瞄准未来的中考与高考。他也希望由叶碧秋、李子和余志等学生来实现界岭小学高考上榜零的突破。

山下落雪花,山上就会变成雪片。余校长他们才走到半山腰,路面就被积雪完全掩蔽了。两边山上的雪更大,这时候人们通常不再出门了,外面的人也都像余校长他们一样,能走多快就走多快,以求及早回家。又走了一程,迎面来了几个扛着土铳的男人,其中一个曾经是民办教师,现在是邻村的副村长。他说,昨天夜里,这一带出现一群狼,咬死了一头母牛,另有一头猪和一只小牛不见了。邓有米想起张英才的话,就对他们说,这一带不大可能有狼,要是有狼,就应该有相应的食物链。山上的物产一丰富,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富足。如此,政府的赋税收入多了,民办教师的日子就会大为改观。当过民办教师的副村长觉得邓有米太迂腐,快成东郭先生了,狼就是狼,用不着替它找理由,更不要用那些让人越来越糊涂的伪学问蒙自己。孙四海说,昨天夜里他们遇上那群狼了。副村长一听,便向孙四海了解情况,一心想趁着大雪封山之前,将小牛找回来,哪怕找回一只牛腿,也能吃两餐嫩牛肉。

两拨人各有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雪落得越大,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

好不容易爬上最高的山岭,走在前面的孙四海伸手指着山下叫了一声:“快看,国旗!”

余校长和邓有米紧走几步,就看到,茫茫雪野之中,骆雨带来的那面国旗,很鲜艳地在界岭小学上空飘荡着。

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打雪仗,余校长看了看手表,应该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的课前休息。正当余校长以为学生们整个上午都在玩雪时,从学校方向传来上课铃声。转眼之间,操场上的人影全不见了。

余校长觉得奇怪,想不出来是谁在替他们招呼学生上课。

临近学校时,他们放轻了脚步,从窗口里,先是看到一年级的学生在那里互相监督背诵课文;接着看到三年级的黑板上写着“以落雪时听见孙老师和邓老师的笛声为素材,写一篇三百字的作文”;在往五年级教室走去时,余校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夏雪老师说过,这道题,城里三年级的学生就会做,你们都是五年级学生了,要是再做不出来,就不要埋怨别人说你们是男苕和女苕了,也不要为界岭这么多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找借口!”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教鞭击打黑板发出的叭叭声。

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后门探头一看,黑板上的那道数学题是:将123456789等数字,不重复地填在□□□□×□=□□□□。

一只在雪里觅食的斑鸠落在另一座窗台上。有学生扭头看时,发现了余校长,便脱口叫出声来。余校长只好直起腰来,叫上孙四海和邓有米,一起走进教室。这才发现,站在讲台上的是叶碧秋。

大家都愣住了。还是孙四海反应快,先开口说:“叶碧秋出的这道题很有意思,大家就按她讲的去做。”他们退出教室,叶碧秋也跟着出来,害羞地站在那里。

叶碧秋想说什么,余校长拦住不让说,要她回去将这堂课讲完。

回到办公室,没有谁提示,三个人都试着做叶碧秋写在黑板上的那道题。一会儿,孙四海就用排除法认定,中间的乘数只能是“4”。孙四海正要说理由,叶碧秋进来了。

叶碧秋怯生生说:“早上我到学校来,想看看骆雨老师咳嗽怎么样了,发现你们都不在,余壮远正带着全校学生打雪仗,我就和他商量,将同学们关在教室里,免得玩疯了出事故。”

余校长说:“国旗也是你们升的?”

叶碧秋点点头:“余壮远吹笛子时,吹错了几次,三年级的同学们笑了,有点不严肃。我就让他们以吹笛子为题写一篇作文。”

余校长说:“碧秋,你做得非常的好,将来大学毕业后,再回到界岭来,我一定将校长的位置让给你。”

五年级教室里突然发出欢呼声。余校长要叶碧秋回去看看。一会儿,叶碧秋回来说,黑板上的那道题,被余壮远算出来了。一直埋头计算的孙四海抬起头来说,他也算出来了。孙四海将写在纸上的计算结果递给叶碧秋,果然与余壮远的答案相同。叶碧秋看了看时间,刚好十分钟。夏雪出这道题时说过,若是超过十分钟,算出来和没算出来,智商都差不多。

余校长更高兴,余壮远为学生争了光,孙四海为老师争了光。如果学生算出来,而老师没算出来,或者是老师和学生都没有算出来,传出去,界岭小学的名声可就坏了。更重要的是,余壮远在学习上的进步,有可能使村长余实对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另眼相看。

上午剩下的时间不多,余校长将全校的学生集中到五年级教室,简单说过骆雨老师的病情后,着重讲了他敢于吃苦的精神,如果不来界岭小学支教,待在省城无论哪间办公室里都会有暖气,即使像南极一样气温降到摄氏零下四十度也冻不着。但是光有精神意志不行,还得讲科学。从科学的角度讲,骆雨老师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所以医生将他的病诊断为过敏性哮喘急性发作。余校长本来想宣布,等这一场雪化了骆雨老师就会回来上课,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中午放学后,余校长将叶碧秋叫到家里,问她怎么不去上学。叶碧秋低下头来就往外走,还说回去晚了小姨会生气。余校长跟在后面追问她,是不是真的下决心不读书了。

叶碧秋走到门口后,才回头说:“谁说我不读书了?”

余校长说:“那就得赶快回去上课呀!”

叶碧秋冒出一句:“我只是不想上初中。”

叶碧秋走远了,余校长才发现,几个月前学校举行毕业典礼,代表毕业生上台发言的叶碧秋,还是干巴巴的女孩子,转眼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灵秀可人的姑娘。

余校长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去找孙四海。他要孙四海同王小兰说说,让她去问问叶碧秋的小姨,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叶碧秋不想上初中了。孙四海要余校长写张纸条,派学生送去即可。余校长想想也是,就提笔写了几行字,还简单地说了叶碧秋的事。余校长将纸条交给余壮远,让他马上送给王小兰。等余壮远走了,余校长对孙四海说,他其实是替王小兰写请假条。

没多久,王小兰就来了。她心领神会地先去孙四海那里。余校长有些惆怅,总觉得这对有情人如此争分夺秒,将来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孙四海关门的时间不长,预备铃一响,门便开了。

上第二节课时,穿着红花棉袄的王小兰再次出现在雪地里,虽然算不上风情万种,刚刚受过爱情滋润的身子也够迷人。王小兰就是这样,在学校之外的任何地方碰见,都会觉得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疲惫不堪。唯独与孙四海一起时,才能看出她原来是块美人坯子。三年前,民办教师工资调整到由教育站和村里各发三十五元时,孙四海专门去县城给她买回这件红花棉袄。三个冬春下来,不仅没有感觉到破旧,反而越穿越合身。卷着雪花的风从背后吹来,那腰肢微微一动,像是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被自己心中所爱的男人轻轻搂住了。余校长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的明爱芬,也是这样一笑生百媚。

触景生情的余校长,竟然脱口说了一句:“你今天好美呀!”

王小兰脸红了。她低着头对孙四海说:“你和余校长说吧,我先走了。”

王小兰依依不舍的样子,让余校长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冲散他们的欢聚。好在孙四海习惯了这样的分别,只是这种时候,不能吹笛子送她,只能用目光看着她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王小兰留下话,叶碧秋不肯上学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那天上午,班上有位女生在课堂上拿着课本发呆,被数学老师教训了一顿。本来骂得再凶也不关叶碧秋的事,可是数学老师不知道他正在形容的那个界岭女苕就是叶碧秋的母亲。他还用极为难看的表情,极为难听的语调,挖苦那位女生,是不是梦见自己有幸成了连睡觉都要拿着小学一年级课本的界岭女苕的女儿。

余校长刚听到第二个原因时,忍不住笑了一声。

孙四海说,王小兰装做顺路去看看叶碧秋的小姨病好了没有。她俩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同学,生活经历也大不一样,一个婚后受宠,一个婚后受罪,可就是谈得来。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王小兰等了半天才找到机会,问叶碧秋为何不去初中上课。听叶碧秋的小姨说,是因为没有钱买月经纸,王小兰差点也笑了。但是,叶碧秋的小姨说的那些经过一点也不好笑。

叶碧秋能够继续读初中,是小姨替她做主的。下山时,小姨专门给她讲了女孩子发育后必须注意的一些事情。小姨从小就心疼她,知道她家里困难,还额外给了五元钱,要她专门留到初潮来了后,买些女人用的东西。除了学费,叶碧秋的父亲另外只给了她两元钱。连同小姨给的,一共七元零花钱,开学不久就因要买天天要用的学习用品花光了。

初潮突然来临时,叶碧秋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将旧报纸剪成一叠,用一只废塑料袋托底,再用布条绑在下身。这样子坐着不动都要出问题,那天上体育课,叶碧秋刚跑几步就在男同学面前出丑了。

回宿舍换衣服时,那位挨数学老师骂的女生,发现自己备用的卫生巾少了一只,便怀疑是叶碧秋拿去用了。同宿舍的女生们,为了撇清自己,也都认为是叶碧秋拿的。叶碧秋越是不承认,女生越是逼得紧,还说妈妈教过她,女人之间借一包卫生巾急用,就像男人相互递支香烟抽一样,说是借,根本用不着还,只要承认了就行。叶碧秋被逼急了,咬着牙,将绑在下身的那些东西扔到女生面前。同宿舍的女生们见她用的非但不是卫生巾,连卫生纸都不是,一个个笑弯了腰。

叶碧秋的小姨对王小兰说了之后,王小兰不笑了。

王小兰对孙四海说了之后,孙四海不笑了。

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了之后,余校长也不笑了。

他们都明白,对于叶碧秋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界岭是个小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家都将外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成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余校长他们,虽然将好不容易到手的转正名额让给了张英才,内心深处至今仍把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作为一生的理想。

小姨劝不动叶碧秋,只好顺着叶碧秋的意思宽慰地想,要是能将初中读完,日后一般的生活都能应对了。实在不行的话,叶碧秋小学的书读得扎实,大概也不会差很多吧。叶碧秋决定先给小姨带两年孩子,再去外面打工。当然,她还是要读书的,只是不想再去那种无聊的教室里读书。

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议论时,邓有米觉得这太可惜了,按叶碧秋在小学读书的情况,她同李子和余志一起,可以成为实现界岭高考零的突破的三保险。叶碧秋不读书,就只有双保险了。邓有米还觉得,叶碧秋的小姨本来就想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带孩子,所以才没有尽力开导她。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读书时成绩越好的学生,往往心理素质越脆弱,逼着她去学校,搞不好会出心理毛病,到头来不仅上大学没指望,连当个普遍人的机会都没了。至于叶碧秋的小姨想留外甥女在身边带孩子,更是没有理由的推测。老村长的小女儿,最懂老村长的愿望,如果叶碧秋真能考上大学,她小姨真有可能将老村长从地下挖起来,当面向他报告巨大的喜讯。

从落雪到化雪的这段时间,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说话时,只要提起叶碧秋,大家就免不了叹气。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山上的路终于通了。

邮递员送来的几封信,还是当初张英才发在省报上那篇文章的余音,与余校长心里惦记的骆雨无关。

邮递员刚走,乡卫生所定期派往各村巡诊的医生就到了。听巡诊的医生说,在乡卫生所住着不走的只有一个计划生育手术后遗症病人,其他病人早就出院了。余校长觉得太奇怪了,心里不踏实,就决定下山去看看。

化雪时的山路是最难走的。余校长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赶到乡里。他怕人家说自己是蹭饭吃,路过教育站,也没有进门,先去卫生所。

情况果然如巡诊医生所说,一间病房住着一个气色不错的女人,另一间病房是骆雨住过的,里面空无一人。那女人闲来无事,主动上来搭腔。据她说,骆雨在这间屋子里只住了三天,就被他父母接走了。

骆雨的父母在路途上就吵过架,进门后,见骆雨情况还好,又吵了起来。骆雨的母亲说儿子是她生的,只有她知道心疼,这一回绝不听任何人的话,一定要带他回省城。接着又痛骂骆雨的爸爸是骗子,结婚之前一直瞒着骆雨的爷爷年纪不大就患哮喘病死去的事,直到骆雨得病,她反复追问,才知道骆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骆雨的父亲讨厌这话,反过来说骆雨的母亲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基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其余三百六十天,天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骆雨的母亲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患的都是妇科病,不会遗传给儿子。骆雨的立场与父亲一致,又不好让母亲伤心,父子俩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商量,暂时先回省城,等开年后天气暖和了,再来继续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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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余校长心里踏实了些。转过身来,他还是决定到教育站去看看。一进门,就听到李芳在骂万站长是狼心狗肺,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懂得找到骨头往家里拖。早知一辈子也脱不了民办教师的俗,当初就不让万站长转正。余校长见情况不妙,赶在李芳发现之前沿原路退回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蒸包子的香味。余校长觉得饿了,他不好意思在街上吃自己随身带的食物,沿大路走了一阵,再拐到通向界岭的小路上,才从怀里掏出几只红薯,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去。虽然出太阳了,天气依然很冷,早上蒸的红薯早已凉透了,没有一点热汤热水,强行吃下去,胃里马上就难受起来。走了快一个小时,几块红薯还在胃里翻跟头。

路过细张家寨,余校长发现万站长的自行车停放在一户人家门外。他有些高兴,如果万站长在屋里,自己进去要杯茶喝就更方便了。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大门往里打量,堂屋里坐着的人真的是万站长。余校长也没多想,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万站长见是余校长,同样没有多想,就叫他进屋坐坐,还说自己正好有事与他商量。

余校长进了屋后,先将自己在教育站听到的骂声复述一通。万站长无奈地表示,每隔一阵家里就会来这么一场好戏。

万站长将端茶上来的蓝小梅做了介绍,然后开玩笑:“她就是你们私下传说的我的秘密情人,其实是我的初恋情人。”

蓝小梅坦然地说:“小心你家的黄脸婆听见了!”

万站长说:“当初求婚时若不是你金口难开,这黄脸婆就该你当了。”

蓝小梅说:“幸亏我没答应,不然你就成了陈世美。”

万站长说:“也不一定,真娶了你,也许我就像余校长这样,安心当民办教师了。”

蓝小梅说:“你又在乱说了,人家这不叫安心,而是死心。”

蓝小梅不想说了,转身走进厨房。

余校长没有去想,他俩这样是真的开玩笑,还是在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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