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站长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番,终于拿出一封信,是曾经到界岭小学暗访的省报王主任写给万站长并转余校长的。
与前妻离婚快二十年的王主任,从界岭小学回去后,终于找到合适的伴侣而再婚。王主任认为,是界岭的自然纯粹才使自己重获婚姻美感,如今妻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因为对界岭的特别感情,他要二位帮忙找一个初中文化程度、十几岁的当地女孩子,到他家去带小孩子。衣食住行全包之外,第一年每月纯工资一百二十元,第二年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如此逐年增加。当然,前提是必须做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才能辞工。说起来是请他们帮忙,其实非办不可,王主任在信中都计划好了,人找好后,过完年就去,经过一个月的相互熟悉,到他妻子分娩时,正好顶用而不会一问三不知。
余校长一边读信,一边想着叶碧秋。
读完之后,余校长什么也没有说。
万站长也不直说,挠着头猜测王主任有没有五十岁。
余校长记得很清楚,王主任亲口说过,他的名字叫王解放,所以,只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
万站长立即发出一声感叹:“与我同岁呀!这种年纪添个宝贝,是要当做金枝玉叶来养。”
余校长笑起来:“万站长赶紧加把劲,不要太落后哟!”
蓝小梅端着一碗荷包蛋走出来,似笑非笑地冲着万站长说:“有的人,凡事都怕吃亏,想占便宜,只怕到头来便宜是占到了,亏也吃得老大。”
蓝小梅将荷包蛋放到余校长面前,还解释说,冬天的鸡不肯下蛋,就剩下两只了。
万站长在一旁说:“虽然我来得早,吃的是油盐饭,可那是宠孩子。一碗装两只荷包蛋才是给当家人吃的。”
蓝小梅脸上微微泛红:“你乱嚼什么呀,哪里像当过老师的人,这根舌头,越来越像领导干部了。”
若是蓝小梅不开口,余校长也许将万站长的话当成一般的饶舌。细张家寨与界岭的生活习俗一样,长辈给孩子炒一碗油盐饭是在表示天大的爱,成年人吃油盐饭会被嘲讽为还没长大。荷包蛋的做法更讲究,一般招待客人,做一只太少,两只会被当成是骂人,三只是单数,四只不吉利,真要做荷包蛋,每次最少得六只,那也太多了。所以,一般女人轻易不会做荷包蛋。也有例外,丈夫白天在外面劳作,夜里又要与妻子恩爱,特别是农忙时节,妻子怕丈夫吃不消,偶尔在上床之前,做两个荷包蛋,夫妻之间有这样的暧昧,反而会增加一些情趣,瞒着孩子让丈夫吃了,之后的快乐让二人觉得天下幸福莫过如此。从明爱芬病倒至今,余校长手上的这碗荷包蛋,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如此想来,余校长突然脸红起来。
万站长趁机说:“王主任托的事,你就帮忙办了吧!”
余校长再次想到了叶碧秋,嘴里却说:“只怕没有合适的人。”
万站长不高兴了:“老余,未必你还要我说出人名来!”
余校长明白万站长也想到叶碧秋了。他说:“这种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一要孩子有意愿,二要人家父母舍得放小鸟儿出笼。”
万站长说:“界岭的孩子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就别谦虚了。我这就给王主任回信,让他放心。”
余校长说:“这么丰厚的报酬,光是现钱就比当民办教师强一倍,我都想去当小阿姨。”
万站长说:“当民办教师的人不以收入论英雄,这话是你说的吧!”
余校长只好改口说别的:“你再给我们派个支教生吧!”
万站长说:“骆雨的事你听说了?当支教生也不容易,出大学校门,就要脱下皮鞋,打起赤脚。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人下来了,心却下不来,支教生可是心先下来,人再下来。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亏待人家。我已答应骆雨的父亲,天气暖和后,骆雨若是真的还能下来,就让他在乡中心小学上课。这样一来,我就能从中心小学调一位老师去你那儿。”
余校长说:“你可不要派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来。”
万站长说:“你以为我就如此没有威信,除了受过处分的人,别的人就指挥不动?小心我将乡长的小姨子安排到你身边,让你受用不起。”
余校长说:“好哇,真的这样,我倒要看看是村长厉害,还是乡长厉害!”
说笑一阵,余校长便起身告辞。
万站长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从挂在堂屋墙壁上的黑皮包里找出一封信,说是骆雨临走时,托他转给余校长的。
万站长将余校长送到门口后,还想转身回屋。
蓝小梅将那只黑皮包拎出来,塞到他的怀里,要他早点回教育站办公。
余校长的听力很好,隔着十几步还能听清楚。
万站长很委屈地小声说:“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那只母老虎了。”
蓝小梅的声音更小:“老万,你不能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是你对我说的,余校长对拖累他的妻子如何好,还说女人将一切交给男人,男人就该对女人的一切负起责任,不能只喜欢好的,不喜欢不好的。”
余校长不用转身也能看到万站长万般无奈的模样。听蓝小梅这么一说,他也记起来,明爱芬病倒在床,生不如死时,曾主动要求离婚,自己的确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两只热乎乎的荷包蛋,一杯香喷喷的茶,加上这些让人心痒痒的话,余校长感觉到特别心满意足。
路上,他边走边将骆雨的信拆开来看。
骆雨在信中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也说了一些对界岭一带乡村政治生活不满的重话。主要还是说,希望几位老师在教学生的同时,也要提高自己。骆雨举了一个例子。孙四海为了活跃语文课堂,在讲那篇关于毛**故事的课文时,特意用毛**的口气说着课文中的话,几次说到我毛润之如何如何,这是不对的。润之是毛**的字,不是号,只能是别人用来称呼他,自己是不能用的。这是过去人们认为直接称对方的名号是不敬的,于是就用称字来表示尊重。字是尊称,不可以自称。所以,毛**不能自称为毛润之。就像蒋介石,介石是他的字,也是不能用来自称的。他只能称自己为蒋中正。骆雨信中还举了其他几个例子,都是有理有据的。其中一个是说余校长的。余校长有一次用成语“久假不归”批评一个学生好几天不来上课,犯了望文生义之错。“久假”的“假”,是借的意思,“久假不归”的意思应当是借人东西长久不还。
余校长先是脸红,慢慢地心里就有一种对骆雨的由衷佩服。不用说后面指出自己所犯的错误,前面说孙四海的“灰尘”与“挥麈”之谬误,也曾被他和邓有米认做是孙四海的教学水平高于自己的具体体现。
像是有股额外的动力,余校长一口气不歇就走回界岭小学。
因为等他的消息,放学后,邓有米和孙四海还在办公室没走。
余校长将今天遇到的事都说了。
邓有米和孙四海看过骆雨的信,都像余校长那样,脸红一阵,各自说了些表示惭愧要努力提高自己的话。
至于蓝小梅最后对万站长说过的话。大家的想法与余校长的想法相同,若是光听先前的传说,还以为蓝小梅真的是水性杨花。
之后,大家的思想都集中到如何开口叫叶碧秋去王主任家带孩子的问题上。
孙四海突然说:“余校长,我觉得你与蓝小梅是有姻缘的。”
邓有米抢在余校长之前说:“你不要将别人当成自己,见到女人就想结婚。”
孙四海说:“你有老婆,不用再结婚了。余校长可不一样!真的,万站长的初恋情人一定差不了。”
邓有米说:“那可不一定。你见过万站长的妻子吗?”
孙四海说:“耍弄权谋和利益交换,与爱情是敌对关系。”
邓有米说:“可他还是一样要与那个女人接吻**。”
余校长好不容易插进来说:“我个人的事暂时不用二位关心。孙主任你还是多想想王小兰那里怎么办吧!”
孙四海说:“我早就想好了,三年之内,一定彻底解决。”
邓有米开玩笑说:“可别用鱼死网破的极端手段吓唬我们。”
孙四海笑着回应:“只要邓老师与我同舟共济分享艰难,我就敢下狠手!”
余校长阻止了他们:“越说越没谱,还怎么为人师表!”
余校长将话题引回到王主任所托的事情上。
大家都觉得叶碧秋是合适人选。如果张英才还在界岭小学,让他去说服叶碧秋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凡事因人而起,也应该因人而落。张英才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三个人议论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一个好办法。
将刚刚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家里拖出来,扔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人家,这种剜别人心头肉的事,只有人贩子才做得出来。商量到最后,大家总算达成一致:王主任来过界岭,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他在委托信中所写的那些报酬也很好,对一个只有十几岁,口袋里最多只装过七元钱的女孩子来说,一年之后,每月纯收入就能达到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全部收入的一倍多,这种好事可不是满地寻找就能找到的。所以,他们完全有底气,上门去直截了当地讲清楚。
说着话,余校长便当机立断,让大家一起去叶碧秋小姨家。
进门之后他们发现,叶碧秋的父母亲正好都在。
叶碧秋以为又是来劝她去初中上课,冲着父亲说了一句:“就算你答应,我也不会去的,我已经会自习了。”父亲让沏茶,她也不理。叶碧秋的小姨披着一件军大衣从里屋走出来,小声吩咐:“要懂事!”叶碧秋马上改变态度,将拿着茶壶发呆的母亲推到一旁,自己来做。
余校长趁机就将王主任的信掏出来交给叶碧秋的小姨。
叶碧秋的小姨看过后,直接将叶碧秋和她父母叫到里屋。
堂屋里没有别人,余校长他们在小声议论,因为是来妹妹家走亲戚,叶碧秋的母亲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像模像样地看,根本认不出她是个女苕。邓有米说,男苕几乎全是实心的,只会吃,不会喝。女苕多数是空心的,还能懂点事,可以顾自己。
忽然间,叶碧秋的母亲惊天动地哭起来,一声声地号叫:“女儿,你要走那么远,娘想你时,哭也哭不成哩!”叶碧秋的父亲劝道:“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是好事,碧秋回来过年,还能买新衣服给你。”叶碧秋的母亲还是哭个不停。叶碧秋的小姨大声说道:“姐,是爸说的,爸要他的外孙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见世面也是一种读书的方法。”叶碧秋的母亲立刻不哭了,还大声回应:“读书好!不读书就不许吃饭!”
余校长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并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叶碧秋的父亲领着叶碧秋走出来,客气地说:“多谢几位老师,不仅教书时对我女儿好,离开学校了,有好事仍然记着我女儿。我们商量好了,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完年,将几件衣服一包,你们定好时间了,碧秋就跟着出发。”
叶碧秋的父亲还有更简单实惠的想法,女孩子还没长成人时,给省城的大记者带几年孩子,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知识分子养孩子的方法,将来自己结婚生孩子和养孩子就有经验了,自己这一生可能不行了,对下一代总会是好处多多。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件重要的事情办妥了。余校长他们只顾高兴,也没仔细去想叶碧秋父亲的话。
睡到半夜里,余校长突然醒来,一缕笛声在反反复复地敲打着窗口。余校长有些心烦,免不了在心里埋怨孙四海,真有心事,不如起早去菩萨面前敬上一支香烛,何苦期期艾艾地用笛子吹来吹去。片刻后,余校长又原谅了他。孙四海吹笛子的年头,同李子的年龄差不多。明爱芬在世时,日子过得不能再艰难了,自己都没烦过他的笛声,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想,他就记起那天孙四海与邓有米说对口词时,自己最后才说的话,一定刺痛了孙四海心里本来就有的伤口。其实,谁心里没有伤口哩!孙四海所说的姻缘,蓝小梅煎的那碗荷包蛋,这些都是别人体会不到的痛。
人都是这样,越是睡不着,越爱乱想。
余校长后来生自己的气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冲着黑洞洞的屋子自言自语:“十场大雪,才见到一场,离开春还早,五十岁的男人未必还能动什么春心!”
再躺下去时,余校长霍地记起叶碧秋的父亲的话:让叶碧秋跟着出发。那意思是在要求,派人送他女儿去省城。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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