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里、酱酒店里有文化的人不多,潘书记、郑经理初识阿明的笔杆儿,对他写的总结十分满意,都朝他呵呵地笑了。
说实话,阿明当办公室主任,第一次写总结,感到不写上这些数据,那么总结就十分空洞了。数据最能体现出领导的工作成绩,而这些数据,实在是无法确切统计出来的,他也不能像个阿背哥似的一定要问个领导明明确确,且他又没学过统计学,所以只能按毎个礼拜领导下基层几次而推算出全部来。当然,这其中领导没在公司,他们是不是在基层,领导是不会向阿明汇报的。
寒冷的北风呼得越发呼呼了,似乎要把嵌在瓦爿儿之间的落叶儿全都吹走才肯罢休,然后从缝隙里飕飕地钻进来,吹得屋里人敬畏它的残酷无情。一场雪儿飘飘扬扬起来,温度零下了,早晨的地上结起了冰儿,滑溜溜的叫人行走很是不便。
春节没几天就到了,老二过了年就要去日本工作一年了。他是市里裁缝比赛的佼佼者,成为中日青年服装技术交流团的成员,就是去日本学习服装工业化的,这几天在市里培训。老三分到了一间在郭东园巷的厂里干部腾出来的旧房子,墙上贴地上涂的,张罗着春节结婚。老大感冒得厉害,发着热,帮不了阿爸卖豆腐。阿爸姆妈不得已同阿明商量,要他去帮几天忙。
春节前后,山上的农家要请客,生意好得一塌糊涂。锡顺过了年,虚岁五十七了,力气不如从前了,只是家里负担太重,他不但不肯放弃这挣钱的机会,还加多了豆制品,可是天气不好,车轮儿要打滑,赤山埠很难翻上去,所以,只能叫阿明了。
阿明凌晨三点半就起床了,赶到劳动路四点钟光景,阿爸已在门口等着他了。
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差不多褪光了颜色的棉帽儿,身穿同样是蓝色的也褪了色的还有补丁的棉大袍,袍儿外的腰间,紧紧地绑着一根布带子。这旧帽儿和破袍儿在阿明小的时候他就戴着穿着了,虽然莲子给他买了顶新帽儿,做了件新大袍,但他总是舍不得戴,舍不得穿,生怕弄破了,弄脏了。
昨晩阿明没睡好,老二的儿子刚周岁,他就要到日本去学艺偷拳了,这勾起了他对去年的那个国庆节的回忆。
那时中日关系俨然新婚蜜月,杭州市与日本岐阜市于1979年2月缔结为友好城市,人员你来我往的。84年中日大联欢,由700多个日本佬组成的庞大的代表团来到杭州,阿明会几句叽里呱啦,被团市委拉去与翻译一起陪游一个小组。
在柳浪闻莺“日中不再战”纪念碑前,大多数日本佬还是蛮友好的,鞠躬献了小花圈、小花篮,有两个小日本佬看上去就是鬼子的相道,斜着眼儿撇着嘴儿一副看不起中国人的样子。阿明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小时候的绰儿叫“狗腿子”,想着现在跟在这两个小日本鬼子的后头,像个狗腿子似的跑来跑去,一股火儿越来越大,恨不得一脚一拳把他们揎翻到西湖里去。
出了柳浪闻莺,这两个小日本指指点点,说着半调子中国话,什么“中国大大地贫穷、落后”、“中国街上跑的、屋里用的,统统地我们日本货”、“我们地低息地贷款给他们钞票,他们地要好好地感谢我们”,等等。阿明实在气恨不过了,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日你妈的日本鬼子”。小日本似乎对“日你妈”似懂非懂,小团髭都抖动起来了,朝阿明乌珠儿翻翻。
据说这年的国庆灯会是建国三十五年来最热闹的,烟火晚会也是最盛大的,真当是不夜西湖灯璀璨,万人空巷人潮涌。
在六公园看烟花时,其中一个小日本也许食饥多了不入胃,忽然捂着肚皮拼命地问阿明厕所在哪里。阿明窝着一肚皮的火儿,公园的北头和马路对面加油站都有厕所,他偏朝三公园方向一指。那小日本弯着腰儿,跌死绊倒朝那边跑去。
将近半个钟头,小日本才回来,一双手儿不停地朝裤裆里摸,还不时放到自家的鼻头上去嗅闻。阿明怕闻着臭气臊味,避得远远的,偷偷地看着小日本,抿着嘴儿暗罗罗地笑。学到的日语终于办了点用场,他比看那烟花还要开心。
冰天雪地里的路儿实在太难走了。阿明没睡好,又不做惯这活儿,路上慢慢骑着自行车推着三轮车,就已感到累了,汗珠儿直往下滴。到了赤山埠,锡顺下了车来,肩头套上纤绳,叫儿子小心滑倒,然后一步一步往上拉。
风儿夹着雪花,吹进脖子里,冰冰瀴,湿淋淋。雪已积得两寸多厚了,滑溜滑溜的。阿爸的棉胶鞋上绑着草绳儿,踩得积雪儿嚓嚓地直响。他毎上前一步,地上就会留下至少有尺来长的脚印儿。
路灯照在阿爸瘦小的伛偻着的身子上,在雪地上投下了细细的长影儿。热汗气儿从他的棉帽儿里钻出来,如丝如缕地飘散开来,渐渐地与雾气融合在一起了。
这赤山埠的坡儿,阿明有太多的美好的回忆,尤其是与冬萍的,这十五年,一晃间就那么过去了。雪今年不下了明年还会再下,人生的脚步走过去了就永远走过去了,美好也罢,痛苦也罢,只存在于记忆深处了。过去的东西都已化成了雾气,飘飘荡荡的,实难甚至已无法捉摸到了。
而眼前的这幅景象,阿爸吭哧吭哧背纤的背影儿,刹那之间把他的回忆扫荡殆尽。艰辛和苦难,叫他刻骨铭心。
是的,阿明天天可以睡到大天亮,而阿爸呢?这年年月月的,这风里雨里的,为了家庭,他如此拼命地卖豆腐,一分一厘挣回来养家糊口,这其中的艰辛和苦难阿明还真的第一次感受到。他不忍去看但禁不住又去看他的背影,联想到电影上放的旧社会那些在黄河、长江边儿上的纤夫,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注释】
1木事:杭州人对做傻事的叫法。
2龌里龌龊:杭州话,即龌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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