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泰帝看了看外面天色,在旁边白面无须男子搀扶下站起身来,最后神色极为复杂地看了方临一眼,其中似有着不舍、有着想说什么的犹豫、也有着聚散有时的从容、豁达,最终只化作一句‘兄台珍重’,便就出门没入夕阳昏黄的光芒中。
……
方临拉着秋秋,送洪泰帝出门。
秋秋看着这个伯伯离去,晃了晃拉着方临的手,偏过脑袋问道:“爹爹,那个伯伯是谁啊?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啊,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可我看他好像生病了。”
“是,这就是世间最无奈的事情。哪怕你是世上最有权利的人,也会生病、会变老、会……死去。”
“那……爹爹,秋秋也会老么?”秋秋仰着脑袋问道。
小丫头似乎觉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没问死,只问了老。
“在爹爹眼里,不会。”
“为什么呀?”
“因为啊,爹大概是看不到你老去的那一天了。”
方临拉着一蹦一跳的秋秋折返回身,父女俩说着话,上楼去了。
……
离开客栈。
魏忠贤搀扶着洪泰帝,暗道那个方佥事还是有些本事的,他伺候了万岁爷这几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和万岁爷聊得这么投机,让万岁爷这么高兴。
“有趣,朕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朋友的滋味。”洪泰帝笑道。
这话实在,正如前文说过,皇帝是没有知己的,找人多说一句话,别人都要细细咂摸、怀疑是不是另有深意,也不可能对人吐露心声,这会暴露弱点。
——所以,洪泰帝才会爱猫,如狮猫,如霜眉,因为它们不会背叛,不会对主人产生异心,不会如官员一样沆瀣一气,勾结贪污,更不会贪权,威胁他的地位。
也就今日情况特殊,方临一个在野之人,长久书信来往的笔友,洪泰帝也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不用担心这些问题。
或许是情绪起伏,也或许吹了些风,他又是剧烈咳嗽起来。
“皇爷!”
魏忠贤拿出手绢擦拭,由于血痰太多,手绢溢出,又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擦,手上沾染都顾不得,在外如此跋扈嚣张的‘九千岁’,在洪泰帝面前如此卑微恭谨,恐怕那些文官都难以想象。
洪泰帝摆摆手,知道自己身体已然接近油尽灯枯,近来又用虎狼之药,催竭身体,必然如此。
返回宫中,洪泰帝下旨:“加魏忠贤司礼监秉笔太监,并提督东厂。”
司礼监秉笔太监,得益于大夏制度,有着奏折批红之权,再加上提督东厂,可以说到了这一步,实权已然盖过一些阁臣。
魏忠贤感激涕零拜下:“谢陛下!”
洪泰帝盯着此人,叮嘱道:“好好辅佐新君,其他任你施为,只需记得三件事。”
“陛下吩咐,内臣必不敢忘。”
“其一,看着文官!”
“内臣记住,一定死死盯着他们。”
洪泰帝点头,只要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斗起来,相互制衡,不出现一家独大,新君就不会被架空。
“其二,看着辽东!”
洪泰帝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憾色:“若非大夏连年天灾人祸,朕早平了他们,也不会将此患留给新君。”
“内臣谨记。”
“其三,若是国库空虚,给将士发不出饷银,你当如何?”
不等魏忠贤回答,洪泰帝就自顾自道:“京中王公大族、江南之地大族,任你施为,但切记一点,江南之外万不可加税。”
虽然因为推广红薯,大夏算是喘过来一口气,但整个大夏除了江南之地,仍是苦不堪言,真要加税,那就是将百姓往死里逼,反而京师王公贵族、江南之地大族富庶,可以拿它们开刀。
“奴才记住了!”魏忠贤将这些叮嘱,字字牢记心底。
“如此甚好。”
洪泰帝颔首,在三件事之外,他没再说什么,什么贪财、贪权都没说,毕竟,再贪财一个人能花多少;再贪权,也是没卵子的东西,注定只能依附皇权。
——包括魏忠贤进谗言让米万钟罢官,他都一清二楚,不过不在乎罢了。
“替朕看着大夏,朕给新君交代过,你不负大夏,大夏必不负你。”
“皇爷!”这交心之言,更是让魏忠贤眼中泛出泪花,连连磕头额头都渗出血迹。
“最后,若有机会,对朕那位小友照看一二……去,你且退下,让朕一个人静静吧!”
洪泰帝看着魏忠贤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
他是真的交代过新君,若魏忠贤有分寸,给一个善终;若实在不成样子,也有后手,留一个全尸。
彻底完成这一切安排,此时,洪泰帝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来到门口坐下,这一刻,好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看着落日落山,恍然一生浮现在眼前:登基时的意气风发,和文官勾心斗角;后来发现那群文官的真面目,愈发恶心,也感觉累了,不理国事,沉迷炼丹;后遭宫女刺杀,险死还生,大彻大悟,为新君铺路……
他能感受到,在苟延残喘了这几年后,自己身体已然是油尽灯枯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过客啊!朕……时间不多了!”洪泰帝叹息着,蹒跚起身,夕阳最后一抹光芒将他身影拉下长长的影子,身后大片大片如墨的阴影洒下,笼罩向巍峨堂皇的宫殿,如缓缓合拢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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