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道:“我是通渭人,有个名字布卿楚。只因家里遭瘟疫,其他人都死了,我跟我娘到处要饭,逃到这里。谁知我娘几天没吃饭,就饿死了。我没办法,就将我娘推进黄河里,自己又冷又饿,晕倒在这里,幸亏大哥救了我一命。”
张正源见她可怜,便给她一点干粮,道:“我是走四方的人,路过这里,不经意救了你一命。你带这些吃的,自寻生路去吧!”
那女子哀哀欲绝,哭道:“我家人已死绝,我一个弱女子到哪里求生?”
张正源思谋半晌,忽然有了主意,就对她说:“我倒是为你想了一个安身的窝,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那女子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一切由你做主。”
张正源道:“我有一个世兄哥,极有苦心,家里也富裕。只是他先前受了些灾,四处奔波了几年,把岁数逛大了,比你大十来岁。你若愿意嫁他,我就带你回去;你若不愿意,就自己走路吧!”
布卿楚身处险境,命悬一线,哪里能不依?于是点头答应。
张正源心里高兴,就取出干粮,等她吃饱了,有了精神,便扶她上马,自己牵了缰绳,同回谢坝来。
到了谢坝,见了家人,将来龙去脉述说一遍。
张德文道:“你太莽撞了!也不知道你姐夫家愿意不愿意?”
张正源道对朱全秀道:“他们愿意不愿意,你去问问就知道。”
朱全秀听说,急忙回娘家,将此事细说一遍。
朱老太欢喜道:“乱世年间,还有什么挑的拣的?只要身体没病,不是残疾就行。”
于是带朱全富过去看视。
原来那布卿楚在张家洗了脸,虽然衣衫褴褛,却生得身材端正,容颜秀丽。朱老太一看,乐得合不拢嘴,早就一百个愿意。
张有文见两家成了姻缘,就做个好人,对朱老太道:“人是我张家人领来的,就是我张家女儿。你家娶媳妇,只能从我家娶过去,快去准备衣裳,收拾洞房,我还要喝喜酒哩!”
朱老太“呵呵”大笑,急忙回家,叫家人准备所用之物,又请张有文择个吉日。
转眼吉日已到,老朱家请张老爷,请庄邻,热热闹闹,为朱全富成了亲事。
那布卿楚进了门,不久身怀六甲,到了第二年,生下一子。朱老太欢喜,为其取名怀焘。这正是灯花点点结双蕊,喜气盈盈罩门庭。
日月穿梭,不觉又到年前,朱全德又过来看望哒妈。
朱老太就问起地里情况。朱全德愁眉苦脸道:“我说个实话,我一个人孤掌难鸣,顾了犁地顾不了喂驴,顾了做饭顾不了扫地。那几亩地都荒了一年了,谁有气力耕种?前半年买了一头驴,操心不上,饿的像个龙架,不如赶过来,你们喂吧。”
朱全富闻听,就有些堵心,言道:“咱弟兄几个在这里苦死苦活,替人拉长工,你却把那样的好地荒了?既然你不种,我和老五过去种,强如在这里给别人下苦。”
朱全德叹气道:“二哥想种就去种,只怕那张家人眼睛里容不下。”
朱全富道:“都过去多少年了,难道他吃人不成?”
朱老太见全富铁了心,无奈,只得发话道:“你想去,过了年,等天暖和了,先把地翻了,等下雨吧!”
朱全富见商量妥当了,欢喜不尽,只等天气转暖。
眨眼间就开了春,冰雪消融。朱全富便和朱全义过小水打磨地。
那朱全德见家里有了主事人,索性把一切家务丢下,独自出外,三五天回来一次,不知干些什么营生。
那朱全富朱全义都是有苦心的人,如今重回小水,哪肯偷懒,只几天工夫,便将田地收拾齐整,只等下雨。
话说那打拉池有个商人,欲送一批货物到贾崖,因伙计病了,缺个赶牲口的,就想临时雇一个。
谁知朱全富出外,恰恰碰上,就想挣几个饭钱,于是商量好了价钱,随驼队出发去贾崖。
那驼队从打拉池出发,沿屈吴山畔南行。过了五六十里路,就见前面一道砂河横贯东西,沟畔边隐约有几户人家。再看沟里,有一个井台。
那带头之人就命喝停牲口,到井台边饮水。原来那井口有现成的索子木桶,众人就七手八脚打上水来,真个是干净清冽,晶莹透亮。
朱全富暗中道:“有水就能活人!这是个活人的地方。”
一时动身,上了沟畔,但见那山顶上山头相连,十分平坦,谓之曰“塬”,乃天地造就的二阴田地,极能保墒。
朱全富心里想道:“我若在这里有几十亩地,何愁衣食?”
他这里胡思乱想,就听驼队中有人言道:“这下程家田宽地广,就是人少。这里的程老爷四处找长工,寻了多少人,就是没有个行家,耽误了多少庄稼。”
朱全富听见,才知这里叫下程家。他一路观瞧,但见沟连沟,岭连岭,沟底清泉流,岭上白云飞,心里愈发爱慕。
一时到了贾崖,交割了货物,返回小水。
噫!也是他灾星未去!刚进庄来,就见那草垛边围坐一群人,仔细一看,却是张家一帮子弟。
朱全富心知不妙,忙转身就走。谁知那些人人多眼杂,早就看见了他。其中有个撑头做主的,叫张仁世,见了朱全富,大叫道:“朱老二,你犯了案,还敢回来。”
朱全富不理。那张仁世便火起来,喝道:“快将他围起来!”
朱全富听见,转身就跑,哪知脚下一滑,“吧唧”一声,摔了个爬扑。
张仁世看看全富,牙根咬得粉碎,发狠道:“你一家无法无天,打死我家姑娘。今日不把你伺候舒服了,我愧对你家祖宗。”
言罢,去那草垛边溜达溜达,寻回一条扭头歪把的镰刀来,冲众人道:“久不见面,无以孝敬,且替他刮一刮胡子,剃一剃眉毛,打扮秀气了,莫叫失了身份。”
那些无良子弟平日里惯会为非作歹,专攻害人之法,听见他发令,一拥上前,好似众犬扑肉一般,将全富掀翻在地,七手八脚摁住。
又有一泼皮接了镰刀,便来为他剃眉刮须。全富身孤力薄,莫想动弹分毫,没奈何,只得强忍疼痛,任他欺凌。片刻之间,早被人家将胡子眉毛剃得干干净净,乍一看,就似没熟透的籽瓜蛋,溜光瓦亮。
张仁世端详良久,笑道:“都说‘佛要香烟,人要打扮’,朱兄弟这一修理,果然清俊至极!”
他得势不饶人,对着南风拌嘴——只管说风凉话。谁知全富气贯顶门,趁人不备,一骨碌爬将起来,向前拼命一冲,一头正撞在张仁世怀里。张仁世猝不及防,被撞得直飞出去,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众人大惊,蜂拥上前,揪胳膊摁腿,把全富又按倒在地上。
张仁世被摔得浑身酸痛,坐在地上半天才喘过气来,拍大腿道:“好一个不识耍的犟驴子,剃你几根杂毛便恼了!罢了,将他那头脸照旧还给他吧!”
众人叫道:“你被撞昏头了!有道是‘泼水难收’,剃了的毛发焉能再长上?”
张仁世发狠道:“你们又不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哪里叫你们去长了?给他画上不就行了?”
众人道:“你为难人!要给他描眉画须,这荒郊野外哪来得墨汁毛笔?”
张仁世道:“蠢材!蠢材!非要去寻什么墨汁毛笔?那田埂下有现成的猪屎狗粪,撒点尿掺合掺合,找根树枝蘸上,凑合着画个人样就行了,谁要你那么认真?”
众人恍然大悟,齐竖大拇指道:“果然有见识,非一般人可及!”
便有一泼皮去那粪便前,解开裤带,挤金汁子一般遗了一点小溺。又拾一根树枝捣拌捣拌,剜了一疙瘩,来给全富描眉毛画胡须。一时臊气钻七窍,臭味冲天灵。
全富几时受过这等欺辱,霎时气迷心窍,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那张仁世一见却也害了怕,道:“不好!不好!这穷鬼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脱不了干系?算了,放开他,叫他去吧!”众人听他一说,只得放开全富,吵吵嚷嚷,去了。
朱全富半天才醒过来,挣扎着回到家。朱全义看见,惊问:“二哥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朱全富唉声叹气,将缘故叙说一遍。朱全义道:“二哥压压气!等我四哥回来,让他替你做主。”
朱全富无奈,只得忍气吞声。
到了次日,朱全富去地里溜达,刚到地头,就听见吵闹声一片。朱全富便知道不妙,急掉头就走,没走两步,已被张家一干人赶到身边团团围住。
那张仁世指着朱全富道:“真正山不转水转哩!老天有眼,让你这穷损鬼又落在我手上。”
朱全富性犟,哪里怕他?跳将起来,喝道:“姓张的,你狗仗人势不看前程!就算落在你手里,你又能把爷怎样?”
张仁世见他骨头硬,不怕死,眼珠一转,寻思一回,顿时计上心来,笑道:“我知道你是条好汉,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可惜愚昧不灵,火气甚大。爷我今日为你降降火气,通通经络。”言罢回过头来对众泼皮道:“这位朱二老爷肝血燥热,心火上升,快将他揎剥干净了,晾晾风,透透气,叫他凉快凉快!”
朱全富闻言便知不妙,不由害了怕,一回身,拔足就跑。众无赖早有防备,呼喊一声,按肩头,扯臂肘,踩脚脖,三抓两拽,放翻在地,将衣衫鞋子几把扯去,只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光溜溜全身裸露。
张仁世捏着下巴,“嘎嘎”笑道:“爷我今日忍心好,且放你一条生路,快快回家去吧!”言罢弃了朱全富,拿了剥下的衣裳鞋子,带打手嘻嘻哈哈嘲笑而去。
单说朱全富自降世以来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在那里赤身裸体,又羞又愧,又怕路上有人过来,没奈何,只得躲进山沟胡同里里避羞丑,只露出一颗脑袋听风声。
谁知气候变化无常,忽然间南风骤起,阴云密布,俄尔水雾弥漫,阵雨飒飒。朱全富身无遮拦,上下湿透,直冷得牙齿乱抖,浑身颤栗,好不凄苦!后人又有古风叹道:
乾坤昏暗路不平,
犬吠狼突逞毒凶。
寒云也有为伥意,
化作冷雨嗤浮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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