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担忧苏徽今日说的这些故事,会传到紫煌宫外那些儒生的耳中。嘉禾对于夷夏之别其实并不十分重视,一开始的时候虽然口口声声说她堂堂天子怎可听蛮夷的故事,可到底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没有真的打断苏徽。可那些儒生就不一样了,要是让他们知道苏徽居然敢和女皇说这些,一定会大呼小小锦衣卫妖言惑主,应当下狱问罪才是。于是董杏枝在苏徽和嘉禾,一个专心讲,一个认真听的时候,悄悄喝令女史停笔,不得记下今日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又叮嘱其余在场宫人保守秘密。
最后董杏枝忧虑的是苏徽——十五岁的侯门庶子,哪里来的广袤见识?苏徽说他讲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可一个人由着想象力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哪里会有如此清晰顺畅逻辑与因果关系,又怎会军事、政事、财事样样涉及?顶尖的文人或许可以轻轻松松的在笔下写出一段委婉动人的爱恨情仇,可如果想要为他的人物构建出一个全面而真实的社会背景,却是相当艰难的一件事情。更不用说,苏徽所将的这个故事跨越了数千年的光阴。如果一切都是他捏造想象出来的,那么他该是怎样的天才。他这个下午所叙述的倒像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大陆另一端的千年史事。
不过也并没有谁能够验证苏徽所说的是真是假。无论是嘉禾还是其余的宫人,一开始以为苏徽只是偶尔遇到过几个西洋红毛鬼,听他们说过一些西陆的趣事,再将这些趣事胡乱编在了一起,然后说给了嘉禾听。可是渐渐的,故事的情节丰富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倒好像是他真的曾经正儿八经的钻研过西方人的历史。
嘉禾长长的突出了口气,从荡气回肠的故事之中缓过神来,问苏徽,“你家中难道……信那个洋人的教派么?”
有西方来的洋和尚,穿黑袍,戴十字,在夏朝沿海一带传经布道,据说他们大多数人都有责渊博的学识与见闻,有些士人会与他们结交,更有些人家会将他们请入府中,奉为宾客——这个嘉禾早有耳闻,只是这样的小事,她甚少理会而已。
苏徽拖着下巴,默默的眺望着西陲浮云,片刻后说:“陛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怀疑臣身份有问题了,那就不妨继续疑心下去好了。方才您说的那个问题,恕臣不能回答。”
“为何?”
因为那些异域的故事,既不是他从某某人口中听来的,也不是他在某某书上见到的,而是自然而然就存在于他脑子里的。
不过这世上真有什么人能做到生而知之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生而知之”的苏徽却疑心自己满脑子古怪的学识,是在某年某月学到的,只是他将那段求学的经历给忘了。
听过了西陆数千年风云激荡之后,嘉禾越发的不忍心杀了苏徽这样一个人。他死了,别的不说,以后可就没有和她说故事的人了。这人身上谜团重重,嘉禾已经暂时放弃去探究,反正什么也探究不出来,她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与朕说这些故事,目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目的啊,我又不是那些传教士,眼巴巴的凑到陛下身边,展示十八般技艺就为了劝您皈依基督。我就是看您好像很忙的样子,想着给您讲几个故事让您歇会……等等等等!陛下息怒,别瞪臣,臣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忙得很,臣在开玩笑。臣其实是想——”他扭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坐毫无帝王威仪的嘉禾:“臣在想,这个世界远比陛下想的要大上许多倍,陛下困于小小一隅天地,有些问题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那就不妨跳出方寸之地,换个开阔的视角。”
“你笑朕是坐井观天的青蛙?”嘉禾冷哼了一声,不过倒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模样。
苏徽懒洋洋的说:“不敢不敢。”
本就混乱的像是浆糊的记忆在这时却好像被什么再次搅拌了一下,有陌生而熟悉的一幕在他脑子中闪过——他走在某个小女孩的身后,那女孩沮丧的对他说:云乔,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直井里的青蛙。
“你这是怎么了?”嘉禾迷惑的盯住苏徽。
女孩的面容与眼前的帝王重叠,苏徽发了会愣,说:“没什么。”
“你猜得到朕在为什么所烦忧么?”
“火.器。”苏徽吐出了这个词,“这个国家让你烦心的事很多,轻重缓急各有不同,眼下最叫陛下您忧心的,便是军备。”
“你今日和朕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是想要告诉朕,西洋人可以帮助朕解决这个烦恼?”
苏徽张嘴,又闭上。
“怎么了?”
“怕陛下说臣妄议朝政,先行闭嘴。”
“屡次三番激怒朕的时候,你的胆子可不止这么点。”嘉禾被他气得笑了出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
嘉禾从地上爬了起来,几名宫女上前想要为她拍去龙袍上的灰尘,她摆手示意她们暂且不要靠近,“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吧。”她看着苏徽。
“嗯,远远没到说完的时候。”苏徽点头,“我之前提起的全球航行的完成——其实都是距今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几百年的时间里,西方人的船只早已遍布各个大陆。陛下,要小心哪。”
也不知嘉禾究竟有没有听懂她的话,更不知她对于今日接收到的海量信息,究竟吸收到了几分,最后望了一遍半沉的落日,她转身就要走进御书房内,继续处理她的庶务。这时苏徽却忽然又叫住她,“臣有件事情一直没想明白。”
“说。”面对着苏徽,嘉禾也渐渐有了好的耐心。
“陛下为什么不议和呢?”
一直沉默如影子的董杏枝闻言倒吸了口凉气,惶恐的看向女帝。
“你说什么?”嘉禾没有回身,背对着苏徽开口。
“这场战事继续下去,不好。”苏徽想了想,用了一个简洁的词来总结自己的想法:“陛下为什么不与北戎议和?”
“知道么?朕今日原本都有些喜欢你了,刚才还在想,要不要给你一些封赏。”嘉禾侧首,目光清冷,“但现在,朕又后悔了。”
这天黄昏,前不久才被锦衣卫千户赵游翼放出来的御前校尉苏徽,因触怒天子而再度下狱。来到宣府短短一月,成功得罪了天子心腹赵游舟之后,再度得罪天子本人,两度身陷囹圄,相隔不过一日,宋国公府的小少爷,倒也是个奇才。
第164章 、二十二
荒原之上,一场战事将将结束。
荣靖将佩刀上的血擦拭干净,收刀入鞘。皎皎明月映照着遍野的尸骸,血腥的颜色因冷月的霜华而增添了几分静谧的优雅。
“全军休整片刻,继续追击。”形容憔悴,眼神却明亮得如同有烈火燃烧的荣靖开口说道。
方才与他们交手的北戎骑兵,正是他们在草原之上追踪了大半个月的目标。半个多月之前,这支军队因缺少粮草袭击了大同——当然他们也不笨,没有直接进攻有精兵驻守的大同城,而是抢掠了大同周边的村落。
自长业二十年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常有发生。胡人屡屡南下扰边,每次都是抢完粮食财物与女人之后就逃。
只是那一次,安排在大同周边的斥候发现,这支胡骑竟是北戎王帐军,统帅他们的将领,疑是一位北戎王公。
在夏人看来,北戎人是粗俗的蛮夷,北戎的王族和贼寇也并无什么分别。两年前他们的王储罕缇摩就曾亲自率军进攻过宣府,对于这些塞外蛮夷来说,就没有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
可是两年前罕缇摩来宣府,是为了报李世安突袭北戎王帐之仇,也是因为得到了细作传递消息,知道宣府城中有夏国皇帝。那么这一次,又一名北戎王族出现在大同,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么?荣靖怀疑他们绝不仅仅只是想要抢掠一点财物和人口那么简单。
于是她亲自率领大军包围了这支北戎骑兵。对方十分棘手,战斗力强的不像是漠北随便哪个部落的牧民拼凑出来的军队——不过这也在荣靖的意料之内。血战之后,这支骑兵冲破了包围向北逃窜,荣靖毅然决然的下令追击。
今夜是半个月来她第三次追上这支骑兵了,很遗憾,交战之后又一次让他们逃了。此刻荣靖的心情相当糟糕,眼神阴郁得叫人害怕。
这种时候也唯有章怀英敢壮着胆子走到她面前劝谏,“长公主,不可再追了。”
“战场之上机不可失。”掌兵多年的女人用冷硬的口吻说道:“我一定要全歼了这支军队,生擒北戎王族,给所有长城以北的胡虏一个震慑,我还要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如同蝗虫一般烦人的扰边,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将士疲惫,军心不凝,再追下去战败之风险。”章怀英拱手,万分诚恳的劝道。
荣靖下意识的想要讥笑,她一个女人在连续疾行几个昼夜又与地方激战一场后,尚能精神奕奕,一群年富力强的男人,怎么就疲弱得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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