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言嘉猝然回头,喝道:“可是我的话不好使?”
含笑:“……”
吕言嘉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含笑低眉顺眼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正妻齐文君的影子,他与齐文君年少结亲,如今也有七八年之久。那女人虽无多少风趣,但从未犯过什么大错,为人体贴贤惠至极,想及此,吕言嘉也不免生出些许懊悔之意,松口道:“待我回来,便顺路请位先生。”
含笑终于露出笑脸。
言嘉这一支往上追溯,乃源于京中吕氏,也算是世族大家,看着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实则尾大不掉,败絮其中,上下几百口人为争那一权半势斗得乌烟瘴气,以至于到了上一代,便渐渐分崩离析,各自分家去了,吕言嘉这一支便回到了南方老家。
然而这前府后院的腌臢事自古以来便不可能停歇,即便是离开京城,也难能有个安生日子,吕言嘉虽出身庶族,却心高气傲,不愿就此埋没在这一干家长里短的琐碎当中消磨一生。
他自有抱负,也有才情,却因这庶族身份被限制在一隅之地,自然无法甘心,于是初成少年时便开始为自己谋划,小小年纪就成了府上的话事人,也如愿以偿地娶到了齐氏嫡女。齐氏是当地名门望族,祖上乃先帝做太子时的太傅,如今虽少有没落,也算是朝中有人,对当时年少气盛却出身不好的吕言嘉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新妻温婉贤淑,持家有度,吕言嘉少不得有所感动,通人事后也与这齐家女儿恩爱了少许年日。可谁知,齐家老家主逝后,齐文君长兄当家,竟是个不争不抢,只求安然度日的懦弱性子,不仅没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反而渐渐与朝中断绝了往来,更是常为大小琐事来求他出谋划策。
纵然他与齐文君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过,但这点小恩小爱却远不致于打消他对仕途的渴望,渐渐地,仕途上的不得志就转化成了对齐文君的不耐,他开始另谋出路,慢慢地向他原本最是看不上的京中本家靠去。他天生聪慧,手段玲珑,很快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大家主的青睐,为他在京外谋得了一个“肥差”。
但这在旁人眼里是天降馅饼的好事,对吕言嘉来说却只是烦上加烦,他志向深远,绝不是为了屈居在这小衙门里做个脑满肠肥的贪吏。可笑的是,吕言嘉无意中打听到,吕氏大家主竟早已暗中投靠了内廷中那位“不可说”的大宦,认那断子绝孙的无根老儿做个义父。
吕言嘉虽也不是什么多清风傲骨的人,却自认还有些文人尊严,一想起那涂脂抹粉的大宦就恨不能呕出来,哪里肯随着大家主认贼作父,于是这好容易从本家破开的隘口,又一路撞上了南墙。
那段时间,他过的颇为浑噩,一腔怨愤无处发泄,这才在某次醉酒后,动手扇了前来劝酒的齐文君几巴掌。他当时醉得不省人事,手下没轻没重,事后才知自己打得有多重,清醒过后忙又一叠声地呵护道歉,乞求齐文君的原谅。
齐文君性情温和,是端正的闺秀做派,向来深知以夫为天的道理,此番挨了打也只当是吕言嘉酒后失态,委屈了一阵又经吕言嘉诚心诚意的一哄,很快就原谅了他——毕竟连院子里的嬷嬷都劝她,“为人妇要忍得,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和顺美满”。
她自认为此后吕言嘉应当将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然而谁知这一掌,倒像是声开运雷,给吕言嘉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这位吕公子日日奔波在外,也不知从何渠道,竟搭上了一位贵人,那贵人位高权重,对他很是赏识,使憋屈了数年之久的吕言嘉如鲤鱼翻身,青云直上,一路从清水衙门的一介文吏拔擢到东互市监,统管东部异族与大夏朝之间的财货交易,便是用一句“鸿运当头”来形容也不为过。
许是权财令人心盲,发迹后的吕言嘉脾性愈加古怪起来,动辄发怒打骂,阴晴不定。他时而有些好心情,便就着监察为借口南下游玩,齐文君才觉能喘上一口气。也正是这个时候,吕言嘉途径信安县,偶遇了画舫上的含笑。
彼时他正是风华正茂,与齐文君也不再如年少时情深意浓,二人之间又一直没有子嗣牵连,更使得这份夫妻感情单薄得如纸一般,此回一见与齐女做派完全不同的歌女含笑,宛如一曲心弦被人撩动,一时半会也没转过魂来。
若说齐文君是一朵矜贵的莲,那含笑则是岸上一簇迎风摇曳的虞美人,他日日年年看惯了清水出芙蓉,再品这婀娜多姿的虞美人,就仿佛是万里清波之上突然冒出的一点艳红,着人情动万分。
这也没什么,自古有大作为者,哪个不是娇妻美妾左右相伴,吕言嘉心气儿虽高,却也难能免俗。
这才轰轰烈烈地惹出了那一出“七弦定情”的风流佳话。
只可惜,日子久了,不管是多娇艳的花儿,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吕言嘉收回视线,回过头来,看到脚边正在台阶上打呼噜的猫,他这厢眉头一皱,那小厮心领神会地立刻上前,一脚踢了过去,痛快骂道:“哪里来的畜生!竟挡我家公子的道儿!”
小叮当睡得好好的,被人一脚踢在肚子上,嗷嗤一声滚下石阶,可它哪里是好惹的善茬,以前没被余锦年的小鱼小虾贿赂之前,也算是只横行信安的霸王猫,这时怎忍得被人这般横踹一脚,当即炸开了毛,尾巴笔直地耸起,朝吕言嘉主仆龇牙咧嘴地嗬气。
“嘿,你这畜生!”小厮上去抓它,被小叮当一个横跳从小厮胯下溜了过去,与小厮纠缠了片刻,便似个榔头朝吕言嘉一头撞去,张嘴一口咬在吕公子的小腿上,八只尖爪也刹那间从软乎乎的肉掌里探出来,倒钩似的刺进男人的裤腿。
吕言嘉那副骄奢冷漠的模样终于被小叮当这一口给咬破了功,他怒从心生,低吼道:“还愣着做什么!”
小叮当却也不是坐地等抓的老实猫,四下几个乱窜就把来抓他的两个小厮耍得团团转,廊下挂了个也不知是哪个客人带来的鸟笼,本盖着黑布,打斗间被小叮当给抓翻了,里头一只八哥被惊醒,叽叽喳喳地“骂”起人来:“混账!混账!不是玩意儿!不是玩意儿!”
吕言嘉气得脸都绿了,一时之间后院闹得鸡犬不宁。
只前头正是吃茶点的时辰,昨日踏雨游春、曲水流觞,众文子又得不少妙句,此时正在大堂中相互攀比吟诵。苏亭也算是个读书人,见此热闹场面忍不住也来上两句,倒也没太丢脸。反而闵懋混迹其中,一副纨绔打扮,半天憋不出一句像样的诗来,别人也只当他是个附庸风雅的贵公子罢了。
这时候已经没人在房间里了,都下去凑热闹,只有个懒鬼还在床上酣睡。
房间门被人悄声推开又阖上,一人单手端着个食盘进来,先是看了眼床榻的方向,后走向案几,正要将食盘放下,就看到案上被猫爪踩花了的几张纸,这笺写来本是与京中下部联络之用,如今都印着一朵朵的梅花印。
季鸿无声地摇摇头,可谁叫这猫是仗主人势横行霸道,他只好把几封信叠一叠,垫在食盘底下了。
“锦年,锦年。”
余锦年侧身朝里,手里抱着枕头,腿间夹着被子,睡得没规没矩,被季鸿叫了也只是转了个身,横仰在床上,半张着嘴,白如面团的脸皮上透着一星半点的红。
季鸿坐在床边,见他没有要睁开眼的迹象,也不急着弄醒他,只垂着视线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今日略有回温,少年额上微微冒出一点汗,他伸手轻轻地揩去,又顺着鼻尖,直落到那双红润非常的嘴唇上,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将黏在少年嘴边的一缕头发拿开一旁。
昨夜确实有点过分了——白日在郊外跋涉过后,余锦年本就看起来疲累非常,之后又任劳任怨地陪着阿春和穗穗去逛街,回来后不仅烹了药茶做了小菜,回到房间还被他折腾到三更天。如何不困?睡不醒也是正常的。
季鸿低头看到余锦年摊开在身侧的手掌,本意只是想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却不料对方伸展开的指头似含羞草一般,被他这么一碰,竟自动地收蜷起来,似藤蔓上的小爪足,将他几根手指缠住了。
他愣了愣,抬起眼皮,发现少年并没有醒。
季鸿轻轻一声,似笑似叹,眼睛里却充斥着一些与他冷静自持的面皮截然相反的东西,好像更深邃,也更汹涌,他微俯下身,近得两人之间连呼吸声都容不下,只有湿热的气流若有若无地洒在脸上。季鸿眼中流出些笑意,又一低头,将面前这张嘴封住了。
要怪只能怪他睡得唇开齿张,毫无防备,倒是给了旁人攻入腹地的机会,既然如此,季鸿自然也就没客气,他本来仅想粗浅品尝一下,却到底是没受住这诱惑,长驱直入地吻了下去,撬开牙关,去挑逗勾引蜷缩在深处的小东西。
余锦年终于有所反应,他好端端一个岁月静好的梦,突然之间就乌云压顶,热浪袭城,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憋了有片刻,他倏忽惊醒,就被眼前一张放大的俊脸吓了一跳,大惊之下咬住了在嘴里肆虐的异物。
季鸿微微吃痛,似乎尝出了一点腥咸,他伸手抄过少年的后颈,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托起,又食髓知味地纠缠了一会,尔后才退开一丝半寸的距离,俯在余锦年身上注视他。
余锦年从被他惊醒,猝不及防地承受了这段缠绵,再到卸下防备任他轻薄,眼下反倒更不清明了,脸上泛起些薄红,昏头昏脑地盯着季鸿。
“醒了没有?”季鸿瞧他傻愣着,便轻笑着揩去了他嘴角边的一丝银亮,又低头蹭了蹭彼此的鼻尖,“睡太多,晚上要睡不着。”
余锦年突然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眨了眨眼,望着季鸿下床而去的背影,自己也跟条尾巴似的,慢吞吞下了床,趿着双鞋跟上去。
他接过湿好的手巾,将睡得糊涂的脸抹干净,心里才隐约想到个“饿”字,一抬头,面前就推来一碗清香四溢的米粥,三两块糕点,并一碟爽口的小菜,和一枚煮好的鸡蛋。
糕是钳花小包,发得白胖的面皮,裹上香糯软烂的甜豆沙,包拢后要用钳子钳出一圈的小褶,头顶上花芯处点缀一颗枸杞,再上屉去蒸。
出笼的钳花小包甜甜软软,精致玲珑,好像一用力就要捏碎了一般。
这钳花小包许在内容上没什么新奇,但仅这模样就足够令人惊艳的了,他糊里糊涂地坐下来吃,糊里糊涂地捧起个小包发起呆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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