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豪是真的能说,一张嘴开开合合,没个消停,最后都许诺道要带邹吾进南境去嫖娼了,这才稍微停了会儿,可能是看邹吾反应不够热情,他绞尽脑汁地开始想,除了同窗、扛枪、分赃、嫖娼,还有什么可以增进感情的时候,他猛地想到今晚想到了今晚听了一耳朵的风言风语,忍不住道,“诶兄弟!你这般厉害,之前是做什么的啊?”
邹吾道:“悲门,听过么?担过首座,十年作间,五年刺杀。”
“……啊?”
邹吾看了他一眼,坦然道,“我是林氏国人,”看他反应,又正色:“没听过?”
“不是,我听过啊!”申豪有些语无伦次,“林氏国嘛,人都挺硬气的,当年赤炎刚撤军,西南三日,滇城三杀,老百姓比当权的还凶,王族都献降了,他们还跟我们刚……”申豪慢慢地露出震惊的表情,“不是……作间刺杀,真的假的?”
“真的,骗你作甚?”
申豪上上下下地打量身边这个男人,“啊,可怎么会,军中间谍不少,他们也不是你这样的啊……”
阴行于世者或多或少都阴晴不定、残忍狡诈,就像他们这些人兵当久了,无论乐不乐意身上都有剽悍锋利的气质。可是眼前的男人太不同了,他体魄强健,一身君子正气,言谈举止宽和得几乎近似老派的书卷气,那点锋锐的杀伐之气,若不是漳水河亲眼所见,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个人在寻常可以收敛得如此之好。
“可这天下哪有一样的人呢?”邹吾说。
申豪还是愣愣的,但想了会儿,又点点头,自言自语般,“也对,就你这个身手,不然早就冒头了,也就是干这个,才能让人没听过你的名号。”
说着他眼珠转了转,交手道,“失敬失敬……不过,”他嘴角浮出一丝神秘笑意来,俯身过来,很是好奇,“英雄是对谁都坦诚相待,还是只对我交浅言深啊?”
邹吾忍俊不禁,胳膊肘一抬捅开他,“赤炎的小飞将军什么毛病?这本来就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初是天衍当朝追杀我们,所以我们也便暗中反击,五年前先帝撤销了政令,我们便停止了活动,怎么?小飞将军要将我抓起来不成?”申豪不知道,这是邹吾头一次如此堂堂正正地说起自己的身世遭遇,堂堂正正地说起自己姓甚名谁,他打定了主意,决定在辛鸾身边,不再躲闪。
申豪很是豪迈,递酒过去:“抓什么抓,都是兄弟!等明天过去,你还得跟我一起回十一番看看呢!好好给我手下那批兵露一手!”谈笑间竟有樯橹灰飞烟灭的洒脱。
明天……嚒?
申豪实在是太欢快了,邹吾被他带的也不禁期待起来。他眯着眼又看了看远处连营的大帐,想明日交锋时候,这些雨就干透了,太阳再出来,水分便迅速地烤干,天地辽阔,泥浆再汪不起来。
第80章 垚关(10)
翌日辰时,大帐之中,邹吾在给辛鸾上甲。
甲是全副的,沉沉地压在辛鸾的肩上,质地如札,抚之光滑如木竹简牍,手腕上,邹吾解下辛鸾的麻绳,扣上一副缀满金属甲片的臂鞲,直护道袖筒为止,腰上,狻猊腰带,革带勒到最里面的叩节,然后接过申豪递来的白色外袍,将这身甲胄不露分毫地盖住——
外面的颦鼓已经响过了好几遭,都是重兵列队的声音,申豪在辛鸾旁边严肃地看着,问,“殿下您看看能自如行动吗?今日骑马,不得佩戴兵刃,但未防辛涧耍诈,咱们还是要留一手以备万全。”
辛鸾闻言抬了抬手臂,踢了踢腿,继而点头,“可以。”
正说着,红窃脂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今日议和双方最多可带五人随性,昨夜辛鸾问了红窃脂的态度,当时女郎不置可否,他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让开!”
女郎气势汹汹,凶恶得没有一丝柔情,捏着一个小盒子朝着邹吾挥臂驱赶,邹吾不敢逆其锋芒,闻言立即以一种极其理亏的态度侧身避让。
辛鸾不动声色地瞧着这俩人,正要说话,红窃脂却拈开了小盒子,四周猛地扑开一股好闻的脂粉气。
“这是什么?”申豪奇了。
“面脂。”红窃脂冷冷地,说着翘起小拇指,用右手食指尖点了点那乳白色的粉末,毫无预兆地按在了辛鸾的嘴角上。
辛鸾:!!!
辛鸾不防备她这么个动作,顿时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躲什么?”
红窃脂凶霸霸的,恼火地瞪了辛鸾一眼,数落道,“你知道我昨夜是飞了多久才淘得到这一小盒回来?好好站着,别躲!”
辛鸾这才抬了抬眼睫,看到她眼底一抹乌青。想来是昨夜绕行许久才越过济宾王的大军,窜到城镇里连夜顺来这么点东西,她自己不施粉黛,到想着给他买面脂,闻言,辛鸾心中不禁动容,虽然仍受不了她离自己这么近,但还是僵着脖子不敢稍动,仍她上下其手。
抹了一会儿,红窃脂直等把辛鸾那道伤疤遮住了,左右看了看,道一句,“成了!”这才推着辛鸾往外走,“骑马距离远,也不怕人看出来,主君就该有主君的样子,落一块疤怪教人看笑话的。”邹吾和申豪跟在他俩身后,目示一眼,鸽子耸了耸肩膀,有些无奈地跟上。
昨夜雨洗天穹,今日云开日朗,辛鸾走出大帐时,正是青天万里,尘翳不生,他的大帐底下以木板托高了树池,高处矫首而遐观,正可见东西两侧重叠的山峰之间,两军队伍此时正浩浩然地在数里之外列开了阵势,坚硬强悍宛如一列列生铁,将山势拦腰横截。
而这严阵以待的军阵,北侧是济宾王的柳营、雀山等京卫,南侧是南境的黑铠重甲步兵,两军对峙的垓心处,尚且留着一大跨横约五十余丈,宽约三十余丈的黄沙空地——正是今日谈判之所在。
“天还没亮就听到号角频传,济宾王一万营卫,南境向副两万人马,他们起得可都够早的啊。”
此时卓吾和徐斌都已经等在帐外,辛鸾漫不经心地掠过目光,颇为裕如地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可徐斌却没有辛鸾的这份轻松,金铁低鸣声中,几万人马于晨风中鸦雀无声,近处的黑甲覆盖着黄土,直蔓延到眼前,汹涌起伏,让人见之生畏。
他上前一步,忧心忡忡道,“殿下当真不带十一番的轻骑去么?这般阵仗,咱们只身前往,只怕是凶多吉少……”
徐斌一生谨慎,投入辛鸾账下恐怕是此生唯一一次聊发少年之狂的意气用事,此时他不是信不过济宾王,而是济宾王根本不可信,且哪怕眼前为辛鸾掠阵的向繇两万大军,他也是疑心多于信任……他不敢想象,今日若稍有不测,他们六人就如蚂蚁附着柳叶而置身海浪,只要任何一方稍有异动,他们立刻尸骨无存!
他此话一出,帐前的赤炎十一番立刻有人齐崭崭跪倒,道:“殿下,徐大人说的对,带我们去罢!”“是啊!殿下!带我去!”“让卑职去护送您!”其中打头的正是申豪的副将,只见他战枪倒持,满目忧心:“殿下,多一个人也是多一重保障,我们久经战阵,今日的对垒情状对您当真是极度不利,我们去,不说万人中往来自如,但至少可以确保您安然无恙!您若是有半点差池,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以死谢罪,来敬告先帝英灵!”他话音一落,百余人的轻骑红甲立刻轰然附和。
“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
辛鸾抬手压住那请命之声,待人声稍静,才缓缓道,“不是我信不过诸位,十一番的忠心,对我父王、对我,都天地可表!只不过这垚关谈判,双方各带五人是早先定好的,对方也有文臣,也有武将,若我连这一关节的胆量都没有,还要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不用对方来笑我,我自己都要笑我自己!——各位且不用如此紧张,我今日不过就是与我那位好叔叔说说话罢了。”
辛鸾一番话漫漫谈来,并未刻意的抬高调门以做慷慨,要管之前,是千军万马的层层围拢,他曳步走下台阶,神色安定而裕如,颇有几分千万人亦往矣的镇定。
其时,小兵在账下牵来一溜的白马,正有六匹。
辛鸾侧目,与红窃脂做最后的确认,“姐姐当真跟我同去?”
这一去,就是天下人面前,她为臣,他为君。
红窃脂嫌弃地看他一眼,“啰嗦!”说着抛下辛鸾,大步走向赤炎列阵的沙土前,一手攥住插在地上的三足金乌大蠹旗杆,手上用力拔起,直接扛在肩上,“走吧!古来还没有红装上战场,今日红装为含章太子掌旗!”
此话一落,一行人再不犹豫,纷纷抖衣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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