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欢仰起脸,道:“我同太后说了体己话,在嬷嬷进来时,太后还是好好的。”
她冷起面目,那一瞬间,她看懂了太后最后写的那个字是什么,心中巨大的荒凉穿堂而过,初春的天气,冻得人连血都冰了。
李嬷嬷待还有再说什么,慕卿上前一步,挡在了扶欢面前。
“自贵妃仙去,殿下便是由太后一手带大,殿下与太后的深情厚谊,嬷嬷也看在眼里。太后如今缠绵病榻,殿下担忧太后,同太后说些体己话,再是正常不过。”
“况且——”他眼神睇向太后,泛着些微冷意,语音却带笑,“咱家同嬷嬷一道进来,进来之前殿内本就是无声响的。”
李嬷嬷低下了头,她感觉到了怀中的太后在微微颤抖,对于面前那个人,她现在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李嬷嬷将自己的慌张收拾起来,朝扶欢低头道:“如今太后不适,要延请御医来瞧瞧,还请殿下先回避吧。”
“我为何要回避。”扶欢的声音在慕卿身后响起,“我要在这里亲眼看到母后好起来。”
“也让御医来看一下,到底是因何原因,母后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她从慕卿身后走出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面若冰霜。
慕卿偏过头,看见扶欢的侧脸,在这间病气沉沉的房间,有着凛冽的弧度。他含笑对扶欢低下头,道:“公主所言极是。”
御医很快就到了慈宁宫,扶欢坐在殿外,一层珠帘阻隔,能模糊地看到御医的背影在太后床前坐下,弯腰搭脉。她定定地看着里头的动静,一动也不动。
“太后会平安的。”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慕卿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楚水绕山般缠绵温柔。
这声音骤然打破了宁静,扶欢像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看见是慕卿时,眼中的惊惧才慢慢平息。
从他和李嬷嬷进来时,慕卿就已经发觉了扶欢的不对劲,他擅于观察人心,所以才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还深受皇帝信任。
“发生了什么?”他微微低下头,无声地问出这一句。
扶欢摇了摇头,可是她发现,她刚刚攥紧的披月流云长袖,竟然微微湿润了。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冷汗。
太医并没有让他们久等,他掀帘出来时,大小一致的琉璃珠子打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是哪位乐师抚琴而奏。扶欢站起来,看向那位太医,察觉到扶欢的视线,太医忙急走几步上前,对扶欢弯下腰。未等扶欢开口询问,他就一五一十地将太后的病情道出。
是由于太后一时情绪激动而引起的病症,如今太后喝下药,睡上一觉就无事了。
可扶欢现在,仿佛连太医也不太信任了。她看着弯腰向她回禀的太医:“只要睡上一觉,就真的无事了吗?”
太医的头深深垂下,向下的视线中他看到司礼监掌印曳撒下裳上层层叠叠的金丝绣成的云纹,再往上,便是片片蟒纹鳞甲了。太医说:“臣愿以性命担保。”
医者仁心,况且他愿意以性命担保。想来这种阴私之事,不能大张旗鼓地叫人知晓,太医院的太医,并不是个个都不可信。有太医这样一句话,扶欢心中的重压减轻了一些,她转过头,看向自请太医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嬷嬷。
“还望嬷嬷尽心照料母后,明日我还会过来向母后请安。”
最后请安那两个字,扶欢落下了重音,像是要深深烙在李嬷嬷脑海中一般。
李嬷嬷垂着眼,她现在是无波无澜的模样,扶欢说的这一番暗含敲打的话语,也激不起半点波澜。她只是蹲下身,道:“奴婢自当尽心。”
扶欢走出慈宁宫时,那高高的台阶一层一层堆砌而下,殿上的和玺彩画映着日光,色彩愈发鲜艳起来。她仿佛被这浓烈的颜色刺到了,恍惚地一脚踩空台阶,整个人几乎要摔倒在台阶上。
还好有慕卿。
扶欢被慕卿抱在怀里,他怀里的沉水香铺天盖地,丝丝缕缕地将她包裹住。扶欢几乎想就此溺在他怀中,再也不想起来。
“殿下。”慕卿轻声唤她,一手轻轻地拍她的背,安抚一样,“臣接住您了,现在没事了。”
“殿下不必害怕了。”
扶欢从慕卿的臂膀往外看去,一层一层台阶绵延而下,若是她刚刚那一脚踩空滚落下去,恐怕要血溅当场了。此时的后怕才后知后觉地泛起。
“谢谢,慕卿。”扶欢吸了一口气,从慕卿怀里站起。
这般晴朗的日光下,所有东西都无所遁形,包括扶欢面上的惨白,连一丝血色也无。仿佛刚刚在慈宁宫里犯病的不是太后,而是她。但慕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殿下当心。
扶欢惨淡地点点头,往轿舆上去了。步伐比之刚刚好歹稳定了一些。
毓秀宫仍是平静的,只要扶欢一直装作不知道,这里永远可以算作世外桃源。从轿舆上下来后,扶欢的脸色没有半点改善,仍是惨白的,便是在烛火下,也沾染不上半点温暖的色泽。
在毓秀宫里,慕卿终于问了出来,当时太后对扶欢说了什么,或者是,让扶欢知道了什么。
她惶惶地看向慕卿,她一直都知道,慕卿的眉眼是极漂亮的,从眼睑到眼尾的弧度,都是流丽舒畅。这双漂亮的丹凤眼,盛的不是他惯常看人的冷冽冰雪,而是盏盏明火,融融春水。她仿佛可以全然信任。
“慕卿。”扶欢呢喃着出声,在无人时,她的两只手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他的脖颈,她也能埋在他的怀里,将她的情绪肆意倾泻出来。
“我好害怕。”她这样一遍一遍重复她心中的害怕。
自从太后在床沿上写下那一个皇字时,这种害怕就如跗骨之俎,不依不饶地纠缠上来。她想过许多人可能会害太后,但从未想过,伤害太后的竟然会是皇帝。这简直荒唐得不可思议。
她想不通,又觉得荒谬可怖。
皇帝将太后害成了这个模样,那么,倘若皇帝知晓她知道了这个秘密,会不会也让她成为这个模样。他对太后都能下得去手,更何况她这个异母妹妹。
即便皇帝一直不知道,那如果往后,她做了什么让皇帝不喜的事,亦或是触害到皇帝的利益,她是不是也终有一日口不能言,手不得动,成为一个中风之人。
扶欢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惶恐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虽然这样的事,是属于皇家阴私,不能予外人知晓,可她再不说出来,自己要先崩溃了。
“我、我知道,是谁害了母后。”她贴在慕卿的耳边,唇瓣几乎是摩挲着慕卿耳侧的肌肤,“是皇兄。”
她带了哭腔,一字一字地同慕卿说:“是皇兄害了母后。”
扶欢能感觉到,在她背上的那只手滞了一滞。
“殿下?”慕卿的声音带了一丝不确定,他犹疑地,轻声地重复了一遍,“是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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